“等到寂姑娘與我異地而處,再來談論值不值得吧!”
漫天的朝霞之中,常樞煥的身影很快消失。
看着周圍嚴密的法陣,寂繁雲幹脆坐到了地上。
紫光嶺的環境和三百年後沒什麼區别,沾着露水的草地微涼。
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她擡頭看着裴見酩,示意他坐下來休息。
憑他們倆現在的力量,除了等常樞煥回來也沒别的辦法。
“你就不擔心他要做的事會危害宗門?”
裴見酩在她身邊坐下來,彌漫的霧氣還帶着涼意。
他靠近了些,貼緊了寂繁雲。
“不會,他若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宗門紀事裡會寫的。”
比起擔憂,寂繁雲心裡更多的是好奇。
書劄中的隻言片語,隻寫着常樞煥的豐功偉績。
鎮業火,求仙法,授仙術,似乎跟那些成就相比,他和常樞垣的糾葛根本不值一提。
“其實,我希望他能成功。”
熬了半宿的困意終于浮出來,肩旁的暖意有些誘人,寂繁雲松了力氣倚靠上去。
“我雖沒有兄弟姐妹,但我自幼便來了玄光宗,師兄他們對我來說,和親人無異。倘若他們受了這樣的傷,我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想辦法幫他們解除苦痛。”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要勸他?”
裴見酩有些不解,方才說不值得的人是她,這時和常樞煥站在一邊的也是她。
“因為常樞垣要的,是解脫,常樞煥強留着他的性命,隻是為了給自己贖罪而已。”
聲音低下去,寂繁雲想起黑暗中的悶聲嗚咽。
她太了解那些淚水的含義,常樞煥的急切和偏執皆是因為愧疚而生。
他一心想要彌補過錯,卻忽略了常樞垣正在遭受的折磨。
“何況身為掌門他有自己的職責,要為宗門表率,要舍私情利欲,要行大道之路。
我雖然理解他的行為,可他為了常樞垣的事情奔走,不擇手段、拖累弟子,将宗門置于險境,自然要勸。”
“你倒分得清。”
真不愧是玄光宗長老,一言一行都是以宗門安危為先,裴見酩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若她不是玄光宗的人,或許會更有人情味吧。
“那若是我受了這樣的傷,你會救我嗎?”
聽到裴見酩的問話,寂繁雲坐起身,轉過臉來看着他。
若是三個月之前,她能說出最仁慈的回答,就是趁早動手了結了他,不讓他繼續受苦,可現在......
“你希望我救嗎?畢竟六皇子的求生欲似乎很強。”
帶着些挑釁,寂繁雲的手撫上他面中的疤痕。
傷口愈合得還算不錯,淺淡的痕迹蜿蜒卻也不算影響美觀。
她的動作勾起裴見酩的好勝心,一把拉起她的手腕,裴見酩笑着開口:
“當然,師尊救了我一次又一次,這份恩情我高低還不上了,我這條命好好留着,萬一哪天你要我以身相許呢?”
像是心口被猛地攥住,寂繁雲直直墜進他的漆黑雙眼之中,複雜的情緒慢慢攀咬上來。
這樣的話裴見酩說過太多次,像是故意想要擾亂她的心神,裴見酩每次都帶着笑容,語氣荒唐。
她清醒地知道此刻應該掙開他的手,然後教訓他無禮無恥,可寂繁雲沒有這麼做。
或許是在玄光宗修行太久,自從接任長老,寂繁雲就習慣了獨身一人。
很少有弟子能入她的眼,收了新弟子她總是推拖着不帶進青源峰。
不願和她争執,符嶽也習慣了睜隻眼閉隻眼。
若是言照不死,她或許會一直淡薄下去。
林中孤鳥、汪洋獨舟,寂繁雲一直覺得,修行之路本該如此。
而裴見酩就像是另一個世界闖進來的怪人。
他的愛恨濃烈,偏又故意以荒唐的行事遮掩。
偶爾他忘記了僞裝,寂繁雲就會瞥見些銳利。
那是他隐藏起來的本性。
“裴見酩,你說的話到底有幾分是真心?”
沒有預料中的慌張,面前的人冷靜得有些可怕。
灰色的瞳仁本就帶着寒霜,此刻更像是結出了冰刺。
裴見酩被冷得一顫,松了手。
似乎料到他不會回答,寂繁雲沒停頓,隻是繼續開口問他:
“裴見酩,你後悔過嗎?”
後悔選了玄光宗當作擋箭牌,後悔遇上了自己毀他面容,又或者,後悔那日沒有在徹骨澤旁躲起來保命。
後悔嗎?
裴見酩突然意識到,他這半生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後悔。
他後悔年幼愚笨沒能早早得到恩寵,後悔受人毒害根基盡毀卻閉口不言,後悔籌謀六年卻貿然動手,後悔識人不清被親信暗算。
可自從遇到寂繁雲,他似乎很少再想起那些後悔了。
“我......後悔過很多次,可現在,也沒什麼可後悔的了。”
感受到自己的回答有些語義不明,裴見酩搖搖頭重新開口。
“我是說,往事已矣,所遇所曆皆是此刻因由,起碼在這一刻,我很滿意這個結果。”
幸好,他還不恨自己。
得到答案,寂繁雲不知為何松了一口氣。
這三個多月的意外實在是太多,她和裴見酩還沒來得及消化初見的怨怼,就被迫陷入了生死與共的困局。
不想再分辨他話裡的真假,寂繁雲沒了力氣:
“睡一覺吧,常樞煥大概明日才會來。”
幹脆倒下去躺在了草地上,冰涼緩緩浸透了衣物,寂繁雲隻覺得頭腦昏沉,她太困了,也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