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更需要聽話的同伴。
妹妹喜歡跑跑跳跳,喜歡曬太陽,但是妹妹身體越來越差。
入冬,倫敦迎來了雪。
倫敦不是每年都下雪的,但是,他回頭看了看在床上的妹妹,妹妹甚至沒有力氣下床看看外面。
他走進房間,“梅娅。”
梅娅努力撐起腦袋坐了起來,胳膊軟軟的,光是撐着上半身都費勁。她蔫蔫的,沒精打采地看着裡德爾,聲音飄忽不定:“哥哥,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下了。”
“我想出去玩。”
裡德爾沒說話,他動作輕柔地幫她把枕頭固定好,讓她不費力地坐在床上。然後将窗簾拉開。可惜,他一直被孤兒院裡的人針對,分到的房間背光朝北。
“今天會有太陽的。”他偏着頭看外面的雪花,剛剛薄薄一層,大多數都在下落的過程中化為水滴。
他用餘光看着妹妹,她的臉色早就因久久潛伏的病竈憔悴,不複春天裡白裡透紅的樣子。黑色的頭發因着汗濕,斜斜的一縷一縷地交錯在肩上。
妹妹黑色的眼睛空蕩蕩的,但是并不太害怕的樣子,很自然地問他:“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裡德爾沒反駁她,也沒有罵她,他坐在窗邊,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心髒,感受到清晰蓬勃的跳動。他踟蹰了一會兒,少有的柔和了聲音說到:“你有什麼心願嗎?”
裡德爾怕她說一些“想活下去”這樣的願望,但是妹妹很懂事,她的聲音遲了幾拍響起,卻讓裡德爾頗為驚訝。
“我有三個心願。”
“第一,我想摸一下雪;第二,我想養隻兔子;第三,我想吃顆糖。”
梅娅笑着說。
裡德爾沉默了。
他當天就背着妹妹出了房間。孤兒院裡的人都知道梅娅病了,梅娅每天喝的藥就是科爾夫人送過來的。
這一次出門,孤兒院裡的人都紛紛注視着這對奇怪的兄妹,他們都沒有說話,連往常尖着嗓子罵“怪胎”的聲音都消失不見。肅穆的、安靜的、沉悶的人群,默默地注視着這個冷漠而奇怪的兄長背着他年幼卻病痛的妹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孤兒院的大門。
“我帶她去看看雪。”他說。
裡德爾一邊往前走,一邊覺得梅娅瘦得出奇,輕飄飄的壓在背上,除了骨頭硌人,他一點都不累。
他往前走,科爾夫人幫他打開了大門,甚至沖他點了點頭。梅娅勉強一笑,裡德爾突然感覺心裡一刺一刺地痛,以前梅娅最喜歡從遠處沖過來,給科爾夫人一個巨大而用力的擁抱。
裡德爾走到了外面,他怕梅娅凍着,把自己的幾件外套像疊羅漢一樣一件一件疊在妹妹身上。
妹妹披着好幾層衣服,稀奇古怪的。她纖細的手從一堆衣服裡探出來,接住了幾粒雪花。
梅娅低頭看着手心,喃喃說:“已經融化了。”
裡德爾退了兩三步,“看好了?我們趕緊回去吧?”
梅娅發呆地盯着手心,不肯接話。裡德爾心裡知道這是不同意的意思,隻好用手将她往上托了托,使自己和她還算滾燙的胸膛挨得更近。
梅娅等了好一會兒,開始壓抑地咳嗽。裡德爾不明白她在等什麼,皺了皺眉頭。他其實一點都不累,但是讨厭這種被使喚的感覺。他聽到梅娅的咳嗽聲,勉強壓抑了心裡的不滿。
梅娅偏了偏腦袋,細軟的頭發蹭到裡德爾的脖頸,使得他一陣癢,他想偏過頭去,感到梅娅腦袋歪到了他耳朵邊上,呼吸撲在他的耳垂邊,他耳朵、脖子、臉騰地一下紅了。
梅娅笑了一下,說:“哥哥,我與你共白頭了。”
裡德爾愣住了,他遲疑地回頭,卻依然看不見自己背上的女孩。她頭上應該也是落滿雪了吧?梅娅的頭發烏黑發亮,他想象不出來她滿頭銀絲的樣子。況且——他心裡一沉——他妹妹活不了多久了。
他沒答話,迅速背着梅娅回了房間。合上房門之前,他看見梅娅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手心空留的水迹——那是已經死去的雪。
梅娅想養兔子——這是她第二個心願。人之将死,養隻兔子而已,他也不是不能滿足她。他知道孤兒院裡其實就有人養着兔子,隻是,那個養兔子的家夥——比利,正是平日裡叫嚣着“怪胎”最起勁的人之一。
他懶得和這種人廢話。當天夜裡,他鑽進了比利的房間,将他的兔子偷走了事。
比利的兔子白毛黑眼,他越看越像梅娅。看得久了,居然也沒那麼讨厭。弱點就弱點吧,他長歎一聲,反正有他罩着。更何況,他想起來妹妹以前沖出去罵人的樣子——兔子急了也咬人呢,也很可愛,不是嗎?
他半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垂下一片陰影。
夜很深了,妹妹已經睡熟,他睡不着。
妹妹在耳邊輕聲呢喃的話像詛咒一樣響起。
“哥哥,我與你共白頭了。”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一點點的淚意,很少,不多,就像他偶爾大發的善心一樣稀少,幾乎讓他自己都心生懷疑。
妹妹甚至活不過這個冬天。
又何談共白頭。
早上起來,妹妹像小貓一樣驚喜的嘤咛出聲,其實聲音還是有氣無力,但是很有感染力。裡德爾聽了都心生得意。比利有沒有發現、會不會發現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哥哥!”梅娅高興地說,“真喜歡它!你看,它好可愛!”
裡德爾懶得對這種發言作出什麼打擊。他想,算了,算了,何必和快死的人争吵呢。他别過眼去,沒再看和兔子鬧成一團的妹妹。他破例了,他想。
不該讓妹妹養兔子,不該縱容憐憫、憫弱、期待。
過去的七年,妹妹一直在被他搶奪、被他居高臨下地批駁、被他易如反掌地推開。
他垂下眼睛。
最後幾天,他舉手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