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夏天一直坐擁美好的陽光,微風不燥,帶有河畔綿綿的濕氣。土壤的腥味随着時不時的夏雨在空氣中流淌。長日裡,青草遍布的地上躺滿了閑閑無代志的人群。
這樣的天氣下,保持郁悶的心情是很困難的。就連常年緊皺眉頭的科爾夫人都松開了神色,她開始每天喜笑顔開地打電話,試圖把之前在疫病泛濫期間“賣”掉的孩子們“贖”回來。湯姆也是這時才得知,當時被他們誤認為是“賣”掉的孩子,其實隻是被科爾夫人托付給了一些底層、找不到徒弟的匠人。
科爾夫人畢竟還是沒有放棄孩子們。
湯姆說不清楚自己作何感想,他一個人在北向的屋子裡坐了一會兒,最後發出了一聲嗤笑。
他本來對于科爾夫人的賣孩子行為感到愉快,因為那似乎證明了不管怎麼樣的人,最後都會一步步走向堕落。另外,這也證明了他成功地逃出這一悲慘結局。但現在,這種優越感被抹除了。
他有點煩躁,獨自在窗前看了一會兒書,但很快意識到所有的字都飛快地從他眼前溜走了。最後他站了起來,吹了一聲口哨,一隻貓頭鷹停在了窗前——不是之前那隻,據說那隻貓頭鷹莫名其妙罷工了,斯拉格霍恩于是換了一隻貓頭鷹給他送信。
湯姆當然知道那隻貓頭鷹為何罷工,他不止一次粗暴地對待它,隻有梅娅傻乎乎地撫摸它,直到走之前,都還絮絮叨叨地說該給這孩子取個名字。
湯姆更加煩悶起來,他忍不住在房間裡轉圈地散步,許久才坐了下來,試圖給梅娅寫信。他寫下開頭的“親愛的梅娅”,發了很久的呆。一瞬間,往日無往不利的尖牙利齒全都消失殆盡,他隻想把這個離家太遠的妹妹罵上一遍——但是當初她離開是獲得他首肯的,他沒有立場指責她主動去戈德裡克山谷尋找偉大血脈的舉動。
這種感覺很糟糕。
一個人在孤兒院的生活乏味又無聊。其實妹妹在的時候他并沒什麼實感,甚至覺得要和妹妹搶桌子寫暑假作業丢臉至極。等到梅娅真的拎着個箱子走人,偌大的孤兒院再也找不到她時,湯姆才後知後覺地不舒服起來。
一開始他并不承認,隻是生理上的有些不舒服。有時候他一整天都不和人說話,看誰都不順眼,橫眉冷對地對所有人;還有時候他失眠,總感覺伸手就應該碰到什麼人,為什麼耳邊沒有其他人的呼吸聲?再然後他終于惡狠狠地承認——他不能忍受梅娅的杳無音訊。
這種感覺像切斷某種不存在的臍帶。
兄妹的聯系原來遠比他想象中的深重而無法切割。
于是湯姆在八月三十一日等在了孤兒院門口。
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對他的側目。啊,他們都驚訝壞了,那個怪胎,陰冷的孤僻孩子,居然今天堂堂正正地站在孤兒院門口左顧右盼地等人了。他在等誰?叽叽咕咕的人群裡,耳聰目明的湯姆清楚地聽見有人耳語道:“他在等他妹妹呢,你居然不知道她嗎?”
“梅娅嗎?可她為什麼要走,他們不是形影不離的嗎?”
“他們吵架了吧!誰能忍受得了湯姆裡德爾!”
這群惡心的麻瓜。
他們自以為壓低了聲音,誰也聽不見他們濃烈的惡意猜測。但是巫師的五感天生敏銳,湯姆聽得一清二楚,隻是他随着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懶得與麻瓜計較了。
“梅娅去了哪裡?”
“一定是科爾夫人給她安排了工作。”有人嘻嘻笑着,聲音壓得更低,“哈哈,我猜,她是當婊/子去——”
驚天動地的一生“砰”,湯姆裡德爾轉身,精準而用力地揮拳到了那人臉上,鼻血飛濺,慘叫和孩子的哭聲、腳步聲一起噴湧,一切浮動的平和表象都被打破了。湯姆冷靜地揮出一下,又一下,不知為什麼,他居然在心中想:馬上就要有人來攔住他了,他得抓緊時間揍人了。
于是他撕下了什麼東西,沒看清楚,隻感到水濺到了自己的臉上,鼻子上,眼睛上,被睫毛擋住,如眼淚一般垂落。湯姆眨了眨眼睛,才意識到這是血,濃稠而緩慢流淌的血滴,他手緩緩張開,一個肉塊掉了下來——原來他活生生撕掉了那個人的耳朵。
雙手迅速地被人拉住,往後扯,混亂的人群,哭罵的孩子,匆匆趕來又差點氣暈過去的科爾夫人……湯姆沒有一絲波動,他平靜地轉過頭,挨個兒掃過每一個人,每個人都對他露出驚恐的表情,他已經太熟悉這種神情,除了……
他的目光凝固。
梅娅·裡德爾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歪着腦袋,天真而含笑意地看着他。
湯姆忽然氣喘籲籲起來,吵鬧的聲音終于遲來地在耳膜震動,無數的尖叫和哭聲中,他隻感到梅娅的目光重若千鈞。她不疾不徐,看上去沒有生氣,也沒有害怕,隻是單純的好奇。
她向前走上兩步,正好與湯姆并肩而立,矮了大半個頭,但背挺得很直。
湯姆突然高興起來了,他輕易地掙脫開剛剛拉住他的人,轉身倚靠在妹妹身上,愉快地擦了擦臉上還在滴着的血,毫不客氣地抹到了梅娅的臉頰上。
“是我們一起幹的。”他低聲說,“我,和你,懂嗎?”
梅娅從下往上看他,黑黑的眼睛閃着了然。
她反手抓住他的手。
“對,”她點頭,“我們是共犯。”
緊握的手心間,他忽然感覺自己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