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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上你看书网 > 煙霧與鏡子[合集] > 第14章 相國

第14章 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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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襄時年二十五,初次谒京。

衛都本在洛,三十餘年前将軍篡權,另立國号,衣冠清流攜衛室渡江南遷,新京師是以得名新洛。南渡之時,謝襄尚未出生,對于北方遺民與陳郡故土,他也隻偶爾聽阿父阿翁談起,言道北寇野心勃勃,時來侵擾;若非近年幸而不見饑馑,否則北師定當趁隙南下征戮,濤濤江水都未必能阻住鐵騎。又有一族叔曾任侍中,緻仕歸來,直言新洛歡歌錦繡,然則宮中中人勢重,高門結黨傾軋,登朝如臨深淵。

謝襄所見的新洛也确然一派升平氣象,宮中對謝氏禮遇有加,哪怕是中人所統的神策軍之首也對他們笑臉相迎。謝襄原本無心久留新洛,打算就此歸家,但羁旅之中,常伴他左右的驚痛确然日漸消弭。他既害怕痛愈之時,他會就此徹底失去裴蕤,也自知耽于悲思并非長久之計。恰好京中族叔極力挽留,謝襄便在京中度夏。

是秋旅京的謝氏族人因丁憂辭歸,族叔有意令謝襄填補缺位。

挂念幼子,謝襄本想推辭,族叔卻派了裴蕤胞兄來當說客。

“裴氏與謝氏不同,于江左并無根基,初初南渡未免舉步艱難。蕤娘與我幼時皆滞留江側,雖稱不上為生計所苦,卻也日日親見黔首勞頓之苦。不久我等南遷安居,蕤娘時年不過四五歲,我本以為她不記得江側之事,然則讀《詩》,每至苛政之句,蕤娘皆默然不語,想來心有所感。”

原本謝襄心有不虞,暗惱對方以裴蕤之名懷柔。但謝襄想起,裴蕤将及笄之年,屢屢提及自己若生為丈夫,便當如何如何。那時,謝襄隻覺裴蕤以溫軟嗓音議論大事,所論中多有他不明之處,慚愧又更生敬愛。但那大約是裴蕤最後一次直言心中的遺憾。

在他第二次辭征辟不受時,裴蕤也曾冷不防發問:“四郎如此便好?”

那時謝襄不疑有他,笑笑地答:“功名于我如無物,如此便好。”

“若是不為功名……”裴蕤兀地收聲,自失一笑,“四郎既做此想,這般并無不可。”

裴蕤談吐婉約多諷,彼時謝襄未曾察覺的點滴憾恨,數年後他才明白。

不為功名,為天下人何如?為阿蕤何如?

殘留在謝襄夢中腦海中的裴蕤依然有太多難解之處,越想他越覺得自己不曾真正了解她。宛如到處挂了鎖的漆盒,打開一枚又有一枚,盒中物始終無見天日之期。

謝襄固然因謎團愛裴蕤,卻也遙遙落在她身後,直到她神消形滅,還一路撿拾着她落下的稻穗前行。若裴蕤有知,定然會淡笑着旁敲側擊,令他早些釋懷。他隻能如此做想。

千裡别鶴,終有盡時。

是年,謝襄以征辟除尚書郎。

*蔡邕《琴操》:「商陵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兄欲為改娶,牧子援琴鼓之,歎别鶴以舒其慎懑,故曰别鶴操。鶴一舉千裡,故名千裡别鶴也。」

崔豹《古今注》:「别鶴操,商陵牧子所作也。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母将為之改娶。妻聞之,中夜起,聞鶴聲,倚戶而悲。牧子聞之,怆然歌曰:『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寝食。』後人因以為樂章也。」

貳、逍遙遊

浔水杏,武陵桃,灞上遊子絕遠道。

陽烏亂,陰兔藏,楚中狂士忘高堂。

江守謙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頭疼腦熱,耳畔還響了一宿喪歌。這兩聯非骈非對,似通非通,他竟然四十餘載都未忘卻,仿佛隻等病入膏肓的時刻驟然記起。高熱中他甚至瞧見了高唱這兩句的人的臉孔。那是個披頭散發的男子,形銷骨立,青衫落拓,十指皆有凍瘡。江守謙看得異常清楚,仿佛那人正繞着病榻徘徊。他甚至望見青衣人草鞋底薄如細麻,腰纏懸環佩的系帶,下裳卻無一環一佩。青衣人全身上下清楚明白,唯有臉是在霧裡化開的一團淡墨。江守謙越看越疑心那男人便是年輕時的自己。念及此,他糊塗起來,分不清還在不住送喪的嘶啞歌聲究竟是隻存在于他幻覺之中的往昔魍魉,亦或是病榻之上的閹人彌留的嗫嚅。謬矣,若他真唱起歌來,守在床尾的合安定然早已驚醒。

夜風自窗隙中漏進一縷,江守謙恢複了須臾清明,粗喘着翻身。當年唱喪歌的人絕非己身,那年他才九歲;然而他瞧見的青衣人卻未必是旁人。滞留江側的人家大都落魄,那日送葬的喪主卻湊足了靈幡,長長的隊列循江岸緩行,引得傾城出動。明明與同來的阿兄失散,江守謙那時莫名忘了驚惶,隻怔然在道邊看着。阿兄終于找到他時開口便是怒斥,他一字未聽進,卻潸然淚下。阿兄手足無措,以為苛責失當。實非如此。縱然不知被擡着往青冢中送的是誰家何人,江守謙隐約明白,若他、若阿兄亦或是阿耶阿母在這渡口丢了性命,出殡時絕無可能有這般大的陣仗。若潦潦草草絕命,與從未活過無異。九歲的江守謙因此哀哀而泣,如今他卻不必為此而哭了。身後事皆準備妥當,神道碑文與石椁都刻好,隻等内相咽下最後一口氣,好風光大辦一場。

送終之人卻都來得太早。畢竟誰都沒料想江守謙這十數年藥石不離的病弱之軀,竟能與急病兩相撕咬數月。上上品的溫言軟語盡數在早些時候說盡,來探望的人便一次比一次寡言,而後索性不來。江守謙也不在意,人之常情,況且他真正想見的人若非早在九泉之下、便居千裡之外。再者,明知他無藥可醫、卻還信誓旦旦地擺出他将大好的模樣,江守謙見了隻感到厭煩。他半生營營,即便尊為内相,終究還是仰人鼻息過活,隻有在成了半個死人之時,才有了不懼人臉色的底氣。不願見的人來探病,江守謙便佯作癫狂或昏睡。他心知來客轉身離去時便勃然變色,大抵還要在心中罵幾聲閹狗不得好死。可他何曾怕被人多踩幾腳?若身在高位病終算不得好死,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得好死?

客死他鄉又如何?若無故鄉何談他鄉?

楓葉已紅,近在窗外,他卻因久病無法起身賞看,但又何妨?他非騷客,景物終究不過景物,不足以生情。

葉有枯落之時,春華與墳茔亦皆有再開之期。今上嗣位有江守謙一半功勞,是以雖貴為天子,卻對區區中人禮遇有加。然則此後風雲翻覆亦未可知,宿敵或重開江守謙墓上封土,開椁劈棺将他枭首淩遲。

荻蘆齊平,難分伯仲,官家養蘆化成荻,蘆生不止自成積*。江守謙雖不立朋黨,父兄已故,卻并非全無親族。若果真勢随身滅,未免禍及子侄。思及阿兄的一雙兒女,江守謙呻吟着再翻身,牽得額角突突直跳,如有熱蠟滴落面頰。思慮過甚,他頭痛欲裂:說了無牽挂也可說了無牽挂,真細究起來,可挂心之事又難悉數。

花盡工夫才籠絡住的神策軍是其一,内宮三司六局中人是其二。若說閹人為狗也不為過,怕是他屍身未冷,他們就早為死人留下的殘羹冷飯咬得你死我活。昔年江守謙便從獸群之中殺上内相之位,對其中門道自然了如指掌。若内宮黨羽傾軋,外朝又當何如,天子又如何自處?江守謙索性不再想下去。他這病得真不是時候,也真是時候。念及此,他心頭便生出一股荒唐的喜悅。世人忌死貪生,他卻無所謂其中得失,甚至還以死為喜,大約已久病成狂。

秋夜漫漫,江守謙疑心自己熬不到朝旭撥開晨霧之時。

索性就在合安打盹時,靜悄悄地咽氣也好。

索性就這般熬下去,熬過冬至,挨到春分,興許能苟且偷回又一年。

主掌内宮大小事近十載,江守謙不止一次懷必死之覺悟。唯有此回,他當真跨過了那道門檻,徐徐踏上無歸路途。身如火燒,心有清明水鏡,自涼夜寂寂中汲一瓢飲,恍如回到他入宮那年。瑣碎微末之處早已忘卻,他隻記得那時同是獨卧冷床榻,為高熱輾轉反側。内相江守謙漸漸自老病弱軀中升起,孤魄離魂,夢中茫茫然窮途将哭,驟然墜進面白無須的少年郎身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江守謙疑心自己将死,卻滿腦子盡是謾罵。連内宮門都未跨進半步,熬不過勢後三日卧床之苦,豈不徒為人笑柄?自良家子淪為中人确是他心甘情願,然而這般折磨卻在意料之外。若非阿兄有疾,下下品流即便為吏,俸祿亦不足加餐飯,他又何至于……江守謙思緒兀地止住。一股臭氣鑽入鼻端。

下房白日人頭攢動,入夜便靜如荒野。暮春初夏時節,不聞蟲鳴鳥啭,唯有巡夜中人的燈籠偶爾在牆上劃出一道鬼魅似的黃光。

馬廄不在近旁,為花園施肥盡在清早。這氣味究竟從何而來?江守謙一個激靈。這騷臭味隻可能自他身上而來。一個念頭連綴起另一個,他後知後覺地想起大凡用不起熏香的年輕中人,身上都有這股若有似無的可惡氣味。正因此,厭惡中人者在他們走過時盡皆掩面而笑。江守謙恨自己為何沒有更早記起,卻也明白如今後悔也無益。說來好笑,竟是失禁的酸臭令他頭一回切身認識到自己如今是如何境地。

客子尚且戰戰兢兢,遑論無名無品的區區中人。江守謙能識文斷字,加之家世清白,前路雖較六局整日如牛馬勞頓的小中人們好些,但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在少年江守謙的懊悔與屈辱之中,困于病榻的内相江守謙蘇醒過來,哂然而笑。紙隔扇外曦光微萌,窗紙波紋映于牆帷,模模糊糊。他身體複輕飄飄如鴻羽,随波光顫動搖晃,恍若在水行舟。

船出九宮渠,浪至萬劫渡。江守謙不信神佛,供奉造像不過為讨今上歡心。若果真身死神魂不滅,再入輪回輾轉,來世他足下的路是否能好走些?大約他造業過多,隻怕要淪入畜生道為人宰割。那又如何?江守謙平生絕少躊躇,更少後悔事。然則他也曾試想,若改天換地,北賊破于南渡之前,衛室當今在洛,江氏雖非豪門亦稱得上清流,一生境遇該當如何……

舉孝廉,身被錦帛,名冠著姓,文采飛揚,士人所求不外乎如此。好比謝襄其人,廿五登朝,三十有五拜大将軍司馬,雖有避禍南嶺之時,終是位極人臣。謝襄進太傅多年,實為國相,與江守謙自有往來,卻大抵止于文面。江守謙與謝襄共見過四面。去歲謝襄以老病辭歸,書信亦絕。若說有何人令江守謙真心實意豔羨過,那便是謝襄。然而謝襄是謝襄,江守謙是江守謙。心向往之,卻絕無可能取而代之。此節江守謙初見謝襄便心知肚明。彼時正值天子聖誕,高門盡數攜賀禮上洛,宮中日日設筵席,絲竹萦繞如彩雲,數日不絕。江守謙盡心效力數年,終于初綻頭角,得以随侍壽宴。

酒酣舞疲,貴人盡數離席後,江守謙才得以稍放松心神。依舊在殿中歡笑宴飲的大都是京城世家子與上洛的士人。時人以放浪形骸為名士風度,縱在天家内院,酒過三巡,亦不免嘈雜無章。

欲歌欲舞欲散發而奔之人比比皆是,在局外人看來謝襄便分外顯眼:

飲不過三杯,謝襄便端坐席上,隻有身旁親族搭話時才應答一二。他未就仕,因此隻着青衣。在一衆世家子中,他罕見地憔悴,夏衣見寬,消瘦肩頸骨骼隐現,背脊似修竹,礙于禮儀微彎,卻難壓折。江守謙第一次在宮中見到這般人物,向布菜的中人詢問那青衣小子的名姓,得到答案後他尋思,莫非豪族高牆後還藏了不少這般隻瞧得見清風明月、望不見蝼蟻塵泥的病秧子。多年後回想,江守謙知道那時自己對謝襄莫名懷有憤恚的原因無他,唯妒忌而已矣。便在那時,似是終于不堪筵席喧鬧,謝襄繞過橫卧在地的同宴者,往廊下徐行。

無緣無故,江守謙悄然跟上去,而後才找個由頭:宮中走錯一步聽到什麼不該聽的話,便足以送這瞧着不食煙火的世家子去東市枭首。

管籁聲漸遠,謝襄順着遊廊緩步而行,折過一個拐角,隻要他回頭,便能看見江守謙跟在身後十步開外。但謝襄渾然未覺。

弦歌音絕,謝襄終于止步。江守謙如癡人覺夢,側轉身便要回殿。

醉醺醺的賓客猛地從廊下奔來,大笑着推開江守謙,與謝襄擦身飛奔而過。謝襄被撞得一個踉跄坐倒,卻沒站起來,反而擡頭怔怔看天。

不知是什麼心思作祟,江守謙緩步踱過去,向謝襄伸手。謝襄訝然搖頭。江守謙以為他不願受閹人之惠,謝襄卻莞爾指向江守謙身後,示意他也坐下。江守謙滿腹狐疑地照做,所見情景此生難忘。

成雙瑞獸蹲據的宮檐之上,一輪滿月悠悠東升,正巧被未央宮正殿上的金朱雀舒展的羽翅托住。

歡歌樂舞所及之處,月華泱泱潑地,而謝襄坐倒之處,正在園中老槐傾斜的蔭蔽之下。

慘淡幽光籠罩,這一隅恍若銀河波濤中一洲渚一葉舟。

将運舟而下浮,上洞庭而下江*。雖在洛宮,江守謙在那瞬息之間仿佛暫離此身,渡江遊海,沐乎風浴乎雨,乘龍馭蛟,與鴻鹄齊飛,伴山月長嘯。光風霁月奇美至極,身無外物于月色中逍遙遊固然暢快,但他非狂士,與狂士之喜無緣,這般滋味隻當淺嘗辄止,以免食髓知味。是以江守謙已然心中惴惴,不敢多看,害怕貪看成癡。

别開視線,江守謙隻能看謝襄。謝襄雖含笑注視那一輪圓月,卻好似怆然不能自抑。江守謙便知,謝家郎君所見未必與他盡同。既是月出,不外乎月出皎兮,而佼人已去,觸目傷懷。

别黑白易于辨好憎,既因謝襄才得以賞景騁懷,江守謙對謝襄殘存的那絲輕鄙竟然也輕而易舉地随夜風散了。謝襄回過神,扶着廊柱起身,并未拍打沾上細塵的下袍。他向江守謙微微一笑,目光澄然,仿佛并未察覺兩人身份懸殊。江守謙心中震動。這是多年來頭一回有人以這般态度對他。目送謝襄走回燈火裡,江守謙又吸了數口冷風,才徐步踏上同一條歸途。兩人未交換一字一句。

時光荏苒,再見面時,江守謙與謝襄都已非當日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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