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派整體藏在濃郁的森綠裡,灰霧霧的水汽常年籠罩着門派所在的山林,陰郁壓抑的雲霧是此間最常見的景色,再波瀾壯闊的色彩都壓在雲端,隻看得到遍及的濃綠。巨大的樹林沖天而起,毫無精細美感,隻有粗犷蒼涼的黑暗。
綠色,這是裴輕俠對這個門派最初的印象。
兩日後,恩墨院主人擊殺十二名襲擊者。
複八日,悲天院送出八具屍體。
再三十一日,歡喜院主人受傷,閉門不出。
如此種種,皆為蒼涼派的日常。
裴輕俠站在牆垣上,衣袖随風去。
他在看着朦胧暗灰色的深山,聽着死去的樹漸漸枯萎的聲音,在蒼老的身軀裡,新生的種子再度萌芽,又是輪回。
那聲音很淺,隻是古老無聲的歎息。
裴輕俠慢慢地收回視線,看向正站在不遠處的一行人,為首的便是虛度院主人。
他有着别具一格的短發。
在人族不論男女皆留長發時,他顯得尤其别緻。
“莫不是想說,這一回,也是意外?”
裴輕俠淡笑着說道。
他體内,堵塞的經脈已經消去大半,有了白鵬道相助,他的速度比先前還要快。隻是再快的速度,在不動用借勢的前提下,他的修為隻相當于結丹初期。
虛度院主人幽幽說道:“他到底看上你哪裡了?”
裴輕俠露出八顆牙齒:“可能因為我是個美人?”
虛度院主人:……
他的臉色五味雜陳,難以形容。
裴輕俠懶得站着,坐在牆頭上說道:“你連着兩次上門,不會為了旁的目的。那你如此熱忱,是為何事?”每次都刻意避開白鵬道,對于虛度院主人這位修為隻稍遜于白鵬道的人來說,未免也太鬼祟了些。
虛度院主人沉默了半晌,幽冷地說道:“白鵬道對你的态度不對。”
裴輕俠笑了,“我卻是不知道,原來蒼涼派的人還要管門内弟子對旁人的态度如何?”
虛度院主人搖頭,“并非如此,你可知蒼涼派為何以修為論高下?”這确實是外人不知的内情。
尤其是在裴輕俠行走的年間,那會人妖魔大戰,活着就已經不容易,多少隐秘門派出世抵禦妖魔,那會哪有閑情逸緻去思考别的門派為何會有這些門道?
更何況裴輕俠本就是野路子。
虛度院主人也并非想要裴輕俠回答他,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記憶,“蒼涼派的首徒,是入道法院的備選,一旦道法院的人數減少,白鵬道立刻會作為頂替者進入其中。”
裴輕俠挑眉,“道法院?”
“如今人妖魔三足鼎立,”虛度院主人面無表情地說道,“在妖魔的主要聚集地與人族相隔最近的地方,有一條人族拼盡全力設下的邊界。包括蒼涼派在内,皆付出了代價。如今道法院一共有九名先輩坐鎮,遙遙呼應那條邊界,以自身為根基,鎮守我人族千千年。”
這是在樹精講述中從未出現過的曆史。
若為真,必是隐秘的内情。
裴輕俠:“除了蒼涼派之外,别的仙門呢?”
“極九之數。”
九。
裴輕俠想起,人族最頂尖的仙門,也一共為九個。
包括在這千年傲然新生的清風劍閣。
“蒼涼派有此規矩,乃是開山祖師立下的,說是時候到了,便自然知曉。”待妖魔欲要滅絕人族時,如此殘忍的規矩才揭開了真相,“人族瀕臨絕境前,一劍霜寒尋到了辦法,或許能夠将妖魔與人族隔開,讓他們無法肆意離開聚集地。”
散客可,大軍卻不許。
裴輕俠不動神色,也便是相當于将三族隔開,如同三界。
可在他的記憶裡全無此事。
“而人族需要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九九歸一之數,坐鎮于數個要點。”
然這種坐鎮會大量消磨損耗修士的魂魄心神,待消磨到極緻時,便會魂消魄散,潰于天地間。
旁的門派暫且不管,而此刻,蒼涼派的排名發揮了效用。
千年間一直如此。
就好比在白鵬道之前,兩百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前任首徒就在一個深夜踏入了道法院,再也不曾出現在任何一人的眼前。
“入道法院,需斷情絕愛。而你的出現……”虛度院主人看着裴輕俠的眼神有些古怪,“打亂了他的心境。”
首徒是道法院的替補。
十大弟子之外的九名,是首徒的替補。
層層遞進,是為絕路。
…
天辰院的色調是霜白,因為主人喜歡這種幹淨的顔色,就跟他重獲新生被拯救的那日一樣,是皚皚白雪;也跟他一身冰涼的冰系功法如出同類。
“他說得沒錯。”白鵬道盤膝坐在裴輕俠的身前,“入道法院會徹底斷情絕愛,我的修煉還不到家。”
這并非隻是道法院,也不隻是蒼涼派會面臨的事情。
裴輕俠沉默。
白鵬道卻是輕笑起來,這對他來說可是難得的笑意,“能在有生之年再見一面裴前輩已是萬幸,此乃我選擇的道路,還望前輩莫要芥蒂。”
他從前也不是這麼冰冷的脾氣,隻是内斂慢熱罷了。
時光會逐漸将人打磨成不樂見的模樣,卻已經追回不得。
“我隻是在想,”裴輕俠慢吞吞地說道,“當年提出要設下這邊界的人,當真是我嗎?”
白鵬道微愣。
看似以極小的代價收獲巨大的回報,為何不去做呢?
所有人都不會懷疑。
可,裴輕俠會懷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