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懶洋洋地回答:“因為赫寂弱智地妄圖餓死我。”
愛麗絲眨巴着眼睛琢磨了半天,“他、他為什麼……呃,你為什麼不會被餓死呢?”
姽婳那種半死不活的腔調又響了,“就像鳄魚,可以一動不動趴在爛泥裡幾個月不用吃東西,我的原型就是那種東西。”
“我可以分你一點。”雖然沒聽懂,愛麗絲還是不遺餘力地表現自己的善意,她拿起小面包,作勢要分一半給對方。
姽婳正坐在床邊,兩腿分開,兩手自然垂在腿間,眼光沉沒在陰影當中,忽然說:“你知道為什麼他們在飲食上苛待你,隻給這麼一點餓不死的食物嗎?”
愛麗絲怔愣一下,“這算是苛待嗎?我覺得還好吧,我之前的工作場所提供的夥食也差不多。”
“……算了。”姽婳沉默下來。
這下愛麗絲就難受了,她撒嬌着央求,“說嘛,你原本想說什麼?不說出來你不會很難受嗎?”
“因為他們怕你會把食物分給我,或者怕我搶那點貓食。”姽婳懶散無奈地說,“就像我剛才說的,赫寂做夢都想秘密解決掉我,如果可以餓死我當然最好了。”
“……你到底犯了什麼錯,好像整個世界都要置你于死地?”
姽婳盤算了兩秒,提出一個倡議,“待得很無聊吧?想不想去其它世界看一看?”
“什麼叫去其它世界?”
姽婳伸手進口袋,掏出一個……好像小玩具的東西,她擰了兩圈發條,将一隻手貼在玻璃上,“把你的手也貼上來。”
愛麗絲遲疑着伸手,将自己比對方少了幾公分的小短手隔着一層厚重玻璃,與姽婳的手掌輪廓相合。
眼前閃爍過刺亮的白光,莫名的搖晃讓她瞬間有些頭昏眼花,差點原地坐倒。等到一切再清晰起來時,愛麗絲驚奇地發現周圍的景觀已經完全變了,再也不是陰暗的地下監獄了,而是一片開闊的水域,淺淺的水澤池塘,生長着一叢叢毛茸茸的蘆葦杆,天光恬淡,輻散着和暖的陽光,日頭是一團圓滑可愛的橙黃色小團子。
愛麗絲一時驚呆了,“這、這給我幹到哪來了?這裡還是國内嗎?”
姽婳就站在身側,現在沒有玻璃牆的阻隔了,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全部的細節。她是個颀長挺拔的女人,身量中等偏高,可以說是個美人,但舉手投足的氣質英朗硬挺,有種少年氣。她手裡還抓着那個小玩具,默默揣進了自己口袋裡,将兩手都擱在口袋,遙遙望着遠處的蘆葦蕩。
“這裡是我嘗試着架構的一個小世界,非常小。以前有人教給過我怎麼樣創建一個世界,但是那時候我沒有什麼時間去嘗試。現在成了一個囚犯,左右也沒有别的事可幹,我就把這些知識撿起來試一試。”
愛麗絲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哇——你、你随手就能造一個世界出來,那、那你是一個超級厲害的人才啊!為什麼赫寂不求着你加入戰略遠端開發部,還要幽禁你呢?”
姽婳幽默地回答:“因為我随手也能毀掉一個世界,包括我們的世界,赫寂他們當然很忌憚我了。”
愛麗絲并沒多在意,“你怎麼可能毀掉世界呢?那你去哪啊。”
姽婳的幽默感加深了,“怎麼不可能?有人想死,想結束自己,那毀掉世界又算什麼?”
現在,愛麗絲的笑容沒了。她意識到對方沒有在開玩笑,她說的都是真話。
這次偷偷的外出,給愛麗絲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時間新崗位帶給了她完全不一樣的感受,每天的日子一點都不難熬了,反而充滿了新奇和刺激,她經常央求着姽婳,再帶她到不同的世界去玩一玩。
“你能創造有生命的世界嗎?不是那種植物,是小動物,人可以嗎?你也能造出人來嗎?”
看見她興奮地貼在玻璃上,姽婳閑适地仰躺在小床上,眼睛直直望着上方,漫不經心地答:“可以,但是沒必要,會喘氣有心跳和思想的生物太麻煩了,還是花花草草更可愛。”
愛麗絲在另一端驚歎不已,這些天來她已經習慣了提供充沛的情緒價值,“你連人也可以創造,那你不是跟神一樣!太偉大了!咳咳——”
可能是吹得太用力了,她連連咳嗽了幾聲。姽婳微微低頭,瞟着她的方向,深看了幾眼。
“沒事,我有點累了,我今天得早點回去睡了。”蔫哒哒地跟姽婳揮了揮手,愛麗絲怏怏進了小卧室,窩進那張不太舒服的行軍床上,心裡卻在期待明天的冒險。
但是清早醒來時,精神不僅沒有變好,狀态還反而更差了。她覺得喉嚨腫痛,眼睛也睜不開,皮膚下有一種莫名的腫痛感在隐隐發作,有點像一場重感冒欲待侵襲。
進了衛生間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時,愛麗絲驚了幾秒。那雙眼睛跟兔子的一樣,又紅又腫,仿佛昨夜痛哭了一整晚。眼角堆積着一層已經幹硬的分泌物,整個人憔悴得不行。
“我好像感冒了姽婳……”一出了房間,愛麗絲用極其嘶啞的嗓子說。
姽婳當然看見了,她仔細凝視了片刻,坐實了昨晚的猜測,“這不是感冒,你感染了副本世界裡的粘液病。上面樓層一定是有人誤入了魔幻副本的深紅腐敗巢穴,把傳染病菌帶出來了。”
愛麗絲頭昏腦漲,有聽沒有懂,軟綿綿滑坐在地上,吸着鼻子還在安慰自己,“沒事的,我經常感冒,挺幾天就好了。還有幾天就到了我休息的日子了,我可以出去買點感冒藥。”
姽婳搖搖頭,“憑你那個小身闆是挺不過去的,不單是你,要是他們不盡快做出妥善應對,整座城市都要展開一場對抗粘液病的戰鬥了。”
果然被她說對了,隻過了一天,愛麗絲的症狀已經相當嚴重,她鼻水濃重,吸溜揩拭個不停。全身的皮膚變成了紅腫滾燙的狀态,四肢浮腫,感覺自己成了一條被滾水沸煮的胖頭魚。更糟糕的是,她開始流淌積液,從毛孔和五官中不停滴墜,頭痛欲裂當中,一種念頭開始占據思維高地: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看見她趴在桌面上痛哭不止,姽婳終于不能沉默下去,“你的入職培訓裡沒有緊急情況下怎麼辦嗎?”
愛麗絲撐着腦殼費勁思索着,“我就……沒有入職培訓,嘤嘤嘤……我要死在這裡了……”
姽婳又歎了口氣,“牆上有個通話機,我之前看到你的上一任用過。”
愛麗絲仿佛得到了一線光明,掙紮起挪動過去,摸索到了那個方盒子,拿起沉重的話筒,對着另一頭嘶喊:“救命!救救我!我生病了。”
信号非常差,也可能隻是聲音質量差,對面過了很久才有人應答,對方很不友好,态度奇差,粗聲粗氣地說:“哪個部門的?找誰?”
愛麗絲顧不上程序和禮貌問題,徑直扯着喉嚨大喊:“我是地下監獄的人,我生病了!拜托,找個人來放我出去!不然我會死的!”
那個冷血的接線員一點也沒有同情心,依然冷冰冰地說:“找你的上級,這條線路隻負責彙報緊急事件。”
嘟嘟的聲響敲擊着愛麗絲空洞的心,讓她品嘗着絕望的具體滋味。她像隻木偶一樣将話筒按回方盒子上,麻木地轉過身,開始了一種病态的自我安慰,“我是個小人物,一向都是這樣,我不被人注意,沒什麼價值,每次都是最先被放棄的那個……”
姽婳擡手揉着額心,被她放棄的速度之快無語了半天,“……你在說的東西是你的性命,對于你來說,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你怎麼能雲淡風輕得起來?”
到了傍晚時,情況更壞了,愛麗絲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背對着玻璃牆,氣喘籲籲地依靠着玻璃,一層濕黏黏的紅色粘液已經在軀殼下積聚了一灘,仿佛她正在融化一樣。眼淚也已經哭幹了,她有出氣沒入氣地開啟了交代遺言模式:
“我不行了……沒、沒關系……反正這幾天挺、挺高興的,已經……已經夠了……”
姽婳隻剩下頭痛,她站在玻璃對面,朝下俯視着病言病語的病患,“粘液病雖然麻煩,但不是什麼緻命的疾病,沒有必要這樣。”
“不用……再安慰我了……”
看到她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姽婳又歎了口氣,微蹲下身,屈指敲了敲玻璃,“聽我說,一會兒我會打破玻璃,引發警報系統,外面的警衛小隊會沖進來,你趁亂跑出去,上10樓後勤處找一個叫沈連城的人,他會給你藥的。”
愛麗絲強自打起精神,又生出了一線希望,“真的可以嗎?我、我一個人能上樓嗎?”
“……就是跑兩步,坐個電梯,到底有什麼難度?”
愛麗絲一副破釜沉舟的樣子,扶着玻璃站起身,滾燙的軀殼走到了一邊靠着牆壁,沖着姽婳努力點了點頭,“說的對,沒有什麼難的,我要為了自己拼一次……”
姽婳跟她眼光示意了一下,舉手攥拳,猛一擊鑿破了防彈玻璃。這層厚重的玻璃牆跟黏糖一般,沒有清脆地爆開,而是蛛網般裂成整片,姽婳又補了一腳,将不再清晰的牆面撕開。
警報聲炸裂地爆響,宛如謀殺般尖叫。很快外間就傳來一系列暴動聲,閘門被飛速開啟,一群荷槍實彈的警衛沖進了檢查房間,看見姽婳暴露在外,所有人都在驚恐地大吼,狹小的空間裡亂成一鍋粥了。
“她出來了!最高警報!快申請支援!”
“什麼情況?快上束縛器!”
“頸環對她沒用!你忘了嗎?”
在周圍亂糟糟的尖叫和槍聲裡,愛麗絲爬過戰場,從洞開的閘門跑了出來,也顧不上頭頂停駐的激光射線,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穿過了地下室,沖進了電梯,猛一敲按鍵,焦急地盯着樓層顯示面闆,心跳得快要休克了。
一到了10樓,她在門打開的瞬間就狼狽地沖出去,對着外面大喊:“沈連城!哪一個是沈連城?”
安靜的辦公室裡,霎時無數眼光調轉過來,震驚地看着一個小姑娘渾身通紅,痛哭流涕地沖過了走道。那些原本在敲擊鍵盤的文員都停止了動作,雙手懸空,面無表情凝視着一個方向。
一個襯衫平整,系着灰藍色領帶的青年舉着咖啡杯轉過身,他有一頭褐色羊毛卷,默默把嘴裡的咖啡咽下去,悠然地放下杯子,挂起職業性的假笑,“您好,我就是沈連城,後勤處的負責人,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
愛麗絲撲到他的桌子上,立馬留下了一灘淺紅的粘液,她哭着大喊:“姽婳讓你救救我!”
沈連城剛把飛濺到自己臉上的幾滴液體揩拭掉,忽然聽到了姽婳的名字,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哼哼低笑了起來,“還說什麼放我自由,有了事還不是要來使喚我……”
愛麗絲以為自己得了非常嚴重的病,結果沈連城隻是拿出一枚圓溜溜的深紅小藥丸,塞進她的嘴巴裡。兩個人現在獨處一室,是他的私人辦公室,環境明朗,陽光燦爛,音響播放着一首清新的古典樂。
隻過了片刻,她竟然就好多了,那種由内散發的炙熱腫脹馬上減輕了很多,愛麗絲啧啧稱奇。
“粘液病本來就不算是多麼嚴重的疾病,算是異世界的重感冒而已。”沈連城聳聳肩,随口解釋,“隻是在我們的世界很少見,容易被打個措手不及。而且那些穿越者普遍身強體壯得離譜,過去從來沒人在意過粘液病,直到異世界旅遊行業啟動,這些病菌才成為問題。”
愛麗絲坐起身,忽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姽婳!她為了救我打破了監獄的玻璃,那些人會把她怎麼樣?他們會傷害她的!”
沈連城沒忍住噴笑出來,“放心吧,她沒事,倒是那些警衛可慘了。”
身體上的感覺好了一些,愛麗絲就再也歇不住,焦急地想要返回。沈連城沒阻攔,而是交給她一件東西,“幫我把這個轉交給姽婳,正好你來了一趟,不需要我費勁想辦法給她了。”
那是一件……形狀宛如心髒的小物件,遍布着金屬光澤,小巧剔透。
“這是什麼?”
沈連城直接塞進她的口袋,“不該問的别問,說了你也不懂。”
回到地下監獄層,一切混亂已經結束,愛麗絲看見了迎面而來的警衛小隊,全部人都鼻青臉腫的,還有幾個人捂着骨折的肢體,正在走廊外接受治療。
赫寂已經抵達,他臉色極其難看,見了愛麗絲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喝,“你跑哪去了?姽婳越獄了你為什麼不報告?!這是渎職,我現在就應該開除你!”
經過這一遭,愛麗絲竟然神奇地生出一些勇氣,她挺起胸膛,并不膽怯,而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彙報了,話機對面的人不理我,還把電話挂了。”
“是嗎?”赫寂半信半疑,他取出對講機,跟另一頭的某個人雞同鴨講地交流了半天,最後含糊地結束了對話。
“行吧,再給你一個機會,下次再出差錯,你就給我滾蛋!”
愛麗絲回到了自己的小空間,玻璃牆已經被更換好了,姽婳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坐在小床上,曲起一條腿,手放置在膝蓋上。
愛麗絲憂心忡忡地貼着玻璃問:“你受傷了嗎姽婳?他們是不是打你了?”
空氣中響起一聲幽默的嗤笑,她靠着牆,揚起下颌,潇灑地回答:“沒有,我們有點小摩擦,但是友好‘交流’了幾下,他們馬上就冷靜了。”
愛麗絲感動得無以複加,淚漣漣地感歎,“從來沒有人為了我做到這種地步!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過我!你對我真好!”
姽婳被她誇得有點尴尬,“我沒做什麼,我就不懂了,我這個孤家寡人尚且有過夥伴的幫助,你這個普通人,有親人有朋友,還有正常的生活,怎麼可能因為這麼一點小事感動成這個德行?”
愛麗絲哭夠了,收斂了自己過分外放的情感,又感覺到了羞赧。她不好意思地埋低頭,交叉着腳尖,輕點着地面,“今天太晚了,我、我要回去睡覺了,晚安,姽婳。”
看見她用一種别扭而嬌俏的姿勢跑進了卧室,姽婳無言地收回視線,躺回了小床上,心裡沒有多在意。
但愛麗絲沒有立馬入睡,今天的經曆太刺激,也太激烈了。将她過去平淡無趣的生活徹底撕裂開,讓她有種難以言喻的強烈感知,自己已經不同于昨天的愛麗絲了。
她興奮地展開小本子,在寫了大半本的紙頁上開始寫:
姽婳是我見過最強大、最優雅、最漂亮的人,不對……應該說她是個神祇化身,她能做成世界上任何的事。和她在一起最安全,最開心。雖然我今天吃足了苦頭,但是從來沒有哪一刻,我這麼幸福過,因為她把我從一個最底層的弱者,變成了更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