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還是頭一次不為做任何事而踏足人間。
也是頭一次到這麼……破舊的住處。
耶和華也真無情,這位聖子的初始處境看上去可不太妙。
這處邊陲小鎮因位置太過偏遠,雖名義上依然為萊洛溫領土,實際上卻并不受到任何保護,當然,稅還是得照繳不誤的。
即使近年來不僅不算得風調雨順,反而時常有旱澇之災,這應繳稅賦依舊堅如磐石不曾動搖。
而針對祭山族人,則還會更高一籌。
路西法随手拿起一支竹笛。
以他的眼光來看,材質低劣得不提也罷,做工卻還不錯,甚至能與潘地曼尼南那些專為他制造的能工巧匠一較高下。
“你還會些樂器?”
伊勒沙代的住處裡堆滿了各種木工制品,其中不乏有幾種樂器,一看便知不是屬于他人,路西法不由得生出幾分興趣。
“隻是偶爾随心意而奏罷了,不通技巧,也不算娴熟。”伊勒沙代自謙道。
路西法将那竹笛扔向他,自己找了張躺椅自來熟地躺下,興緻勃勃道:“給我聽聽。”
伊勒沙代颔首,正要将那竹笛遞到唇邊,大門卻蓦地被重重推開,一個年輕男子氣勢洶洶跑進來,擋在伊勒沙代身前,滿臉緊張戒備:“先生,他們又來為難你了?”
他還背着一擔柴,氣喘籲籲,轉頭忿忿看向路西法,卻被他的容貌一晃,原本的厲聲質問也就弱了氣勢:“你們别太過分……”
“‘我們’?”路西法支着頭,眸光如漾開的波,“我和誰是‘我們’?”
年輕人像被他的目光燙到似的,忙不疊移開臉,卻克制不住激蕩的心跳,魂不守舍般呆呆問道:“先生,他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伊勒沙代卻沒有回答,隻道:“約裡,他和那些人不是一起的。”
約裡回了神,他剛剛在門口聽見又有人命令似的同伊勒沙代說話,這才慌慌忙忙闖進來,現在細想,這榻上的美人雖亦是錦衣華服金玉作飾,卻貴氣天成,生生将這些富貴之物都壓了下去,與那些粗魯鄙薄的人明顯是雲泥之别。
他愧疚不已,連忙低着頭對路西法道歉:“抱歉,請原諒我出言不遜,這段時間一直有人來騷擾先生,我這才以為……”
路西法完全無心理會他,隻看向伊勒沙代,笑道:“遇到麻煩了?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說說看,興許……我能幫你呢。”
約裡擡起頭,大喜過望,正要将發生的事和盤托出,伊勒沙代卻适時上前一步,不動聲色擋住他,平靜道:“不過是些許小事,我能處理。”
約裡一愣,十分不解,張口又要說話,但伊勒沙代轉向他道:“約裡,你該回去了,你的妹妹還在家裡等候,你長久不回去,她會擔心的。”
他的妹妹明天就要出嫁,今天正是心裡忐忑,需要家人陪伴的時候,約裡心頭一軟,匆匆和伊勒沙代道别回家。
伊勒沙代送他出門,待走出幾步,約裡不禁還是問道:“先生為何不許我向他求助?那些人一直糾纏,上次鼓動了鎮長,下次不知道還會找誰來勸呢!”
要說這鎮長也真是的,那些人給他幾塊銀币就能讓他不顧多年情分來當威逼利誘的說客,簡直是,簡直是……見錢眼開!
“他們不會再試圖來勸我了。”相較于他的又氣又惱,伊勒沙代卻極為平靜,“約裡,你不相信我嗎?”
約裡原本正因氣憤而起伏的胸膛一下子頓住,蔫了下去,低聲道:“我當然相信你,先生。”
可那些人……他們實在是步步緊逼。
約裡心中仍然止不住地擔憂。
伊勒沙代再回來時,路西法已不在躺椅上,而是在把玩他房中别的器物。
“還要聽嗎?”伊勒沙代拿起竹笛,青竹的顔色與他白皙的掌心正成對比。
他指掌勁瘦,骨節分明,倒真也像青竹。
路西法輕輕一瞥便收回視線:“沒興緻了。”
伊勒沙代便将竹笛收起。
“你看上去年歲尚輕,他卻叫你‘先生’,這是何故?”
路西法一邊随意地問着一邊打開一個木盒,那裡面正是一對男女小童模樣的木偶,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喜笑顔開,隻是那小女童的發上别有一朵玉蘭,右手胖胖圓圓的小指上還有一顆小痣。
一看便是新婚禮物。
“他曾在山中砍柴時遇險,我路過救了他,他從此就稱我‘先生’,我也阻止過,但他執意如此。”
“你可真是個善良的好人。”路西法虛假得極為明顯地誇贊他。
他放下盒子,眸光一轉,卻正落在伊勒沙代的工具們之上,忽地笑起來:“他也是多餘操心,什麼人還能真為難得了你?要真能做成,傳到天國,梅塔特隆可就要羞愧而死了。”
天使沒有實體,亦沒有血肉骨,但傷過天使之物就會留下他獨有的印記,這既是對天使的警示,也是彰顯此人不可信不可留。
沒想到啊,一向智計卓絕的天國書記官梅塔特隆,竟然也會有栽在别人手裡的時候。
伊勒沙代一默,才道:“此事是個意外。”
“我還道以米迦勒一根筋的性子為什麼能想出那樣的主意,原來是有梅塔特隆在背後出謀劃策,這就不奇怪了。”
從他還在天國時就知道,這位書記官絕非表面上那般純粹地好說話。
可惜了,當初,他還以為他會選擇他呢。
伊勒沙代不知路西法思緒已到别處,還在說道:“他日相見,我會向他緻以歉意。”
路西法忽地轉身伸手,卻隻是拂去伊勒沙代肩上不知何時沾上的一片落葉。
“當初耶和華既然讓我向你行禮,那就說明你的地位在當時的我之上,要你道歉,梅塔特隆還沒那個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