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無聊賴候在艙中,也不知那哥倆談什麼軍國要務,隻聽見幾聲捶桌,依稀夾着“奸臣”“糊弄”“可恨”的痛罵。
半個時辰後,江恒才扶着醉成爛泥的江忱下樓來,又吩咐停船靠岸,安排馬車,親送這醉鬼回府。
興緻既擾,我隻好打道回府,侯在守一堂。
樊定邦在書架後晃一眼,發現不是小爹,閃身便不知鑽到何處,氣得我真想拎它教訓一頓。
醜時江恒才回府,見我點燈相侯,訝然問:“何不早些安置?”
我打個哈欠:“你夜半醉酒,萬一遇個不長眼的劫道,我可不放心。”
江恒無奈而笑:“自有扈從相随,何必徒添憂慮?”
樊定邦聽見小爹歸來,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撅屁股伸個懶腰,忙不疊貼近他嗅,似是不喜酒氣,忽而扭身就走。
我幸災樂禍“噗嗤”一笑,挑眉探問:“哎,他滿腹牢騷什麼呢?”
江恒俯身抱貓,溫柔如懷抱嬰兒,逆子卻百般不就範,腿蹬老長,頑固抵抗。
“十一弟年輕氣盛,驟遇挫折,一時困擾罷了。” 江恒婉言道。
“你又多老?”我嗔一眼,“沉住氣,你聰明他百倍。”
父子倆僵持不下,江恒撒手,低頭望貓:“寶珠謬贊。”
“回了。你早睡。”我打哈欠起身。逆子正巧自腳邊撤退,我伸手撈入懷中,狠狠蹂/躏兩把,方才心滿意足回卧雲閣。
其後照常各忙各事,孔家不日上門商洽。
孔提舉在市易務當差多年,經商也算信手拈來,隻是因罪罷官,京商多避之不及,隻能南北跑貨。那孔家小公子孔襄不愧曾入選皇子伴讀,雖家境一落再落,絲毫不見頹氣,當仁不讓頂起門楣。
我大行方便,談妥後三年由西虎堂押镖,镖銀折五成,權當結交朋友。
範十月這“大當家”忙得不可開交,範九月這“貼身女使”卻閑得鬧慌。某日回府,她從袖中取出一物,神不知鬼不覺遞來。
我接過一瞧,是幾片尚未焚盡的紙頁,其上字迹不大工整,斷續可見“表妹”“飯有吃好”“病好”“家鄉來人問”“多散心”的隻言片語。
我滿腹狐疑。範九月壓低聲:“這是鄭孺人焚燒的信紙。”
我再看那“表妹”二字,恍然大悟:鄭嬌嬌有個遠房表哥在鋪裡管事,這二人是要……暗度陳倉?
我驟覺難辦。
于理,江仙兒叫人守活寡,她紅杏出牆,也是天理常情。我合該借機做個人情,勸他成人之美。可于義,靜王府待她不薄,吃穿醫藥,從不短缺,便是她打發閑暇的絡子,也花費不小。她怎能背着江仙兒,與人暗通款曲?
再細想,這隻言片語隻見他人關切,不知鄭嬌嬌本人作何想。她連字都不識幾個,萬一隻是那癡漢糾纏不休,她不明緣由,擔驚受怕私下焚毀,我貿然前去對質,或是與江恒彙報,事一挑破,以她那卑怯的性子,羞憤之下尋死,我豈不是造孽?
罷了,先按下不表。
“暗地查查,鄭嬌嬌和那醫館的呂管事,可有合謀對靜王不利。”我吩咐範九月。
時日照常度過,今夏酷熱難當,三伏天那濕熱氣直要将人融化。偏這時,久被糊弄讀文書的靜王,領來個外差。
臨行前夜,我在绛雲仙下擺上酒案,以作餞行。
這鬼天氣,戌時還不得涼爽,醴酒雖冰鎮過,依舊不消暑。我恨不能将衣袖撸到膀子上,猛搖蒲扇問:“通濟渠早該疏通!東京往北一馬平川,東西兩京漕運不通,糧草軍援都難調度。百年不說修,這回怎想起來了?”
“巽園所用楠木焚毀過半,小木尚可尋,大木難得,唯西京離宮尚存數條香楠大木。且汝陽盛産梅花石,斑駁絢麗,天成奇巧,隻是礙于漕運不通,難以大量運抵東京。”江恒慢條斯理抿一口酒,“靈清仙師蔔得西有祥石,利巽位,何尚書心系此事,奏請疏渠,父皇特允準我前往勘探。”
我皺眉埋怨:“園子園子,就知那園子。我可聽說南邊就為塊石頭,鬧好一場亂。”
江恒默然飲酒,暗含愁緒。
我瞧他額上隐有汗珠,便轉過蒲扇,邊扇邊歎:“罷了,疏渠總歸是樁好事。你好容易有機會離京,權當散心也好。”
“嗯。”江恒輕聲應道,又細心叮囑,“今夏炎熱異常,若覺難耐,但去微塵苑小住無妨。”
“成。我自個兒安排。”我應道。
翌日江恒啟程離京,我趁敵營空虛,蹲守偷貓,無奈逆子越發靈活,爬樹上架就罷,動辄鑽上房頂,嚣張睥睨。
天實在熱得慌,我跟這逆子鬧騰不動,預備先赴羅青頑孩兒的百日宴,之後再上山消暑。
也虧得她一舉得子,吳少丞稍見優待,可夫妻情分已無可挽回,羅青頑不僅懶怠敷衍相公,連兒子都連帶着不喜,宴上略露個臉,便稱不适,退席回房。
唐貞兒今日也受邀前來,與我同去後院探望,但見羅青頑托腮獨坐窗畔,活像株枯瘦盆景,驟然間似老去十歲。
見我二人來,她嘴角微撇,别臉望窗外:“隻你們真心相待,她們皆是來看笑話。”
言罷,她更将臉側過,偷偷以指拂淚。唐貞兒見狀,走上前去,輕撫她單薄的雙肩。
便是這一撫,激得羅青頑淚如泉湧,抱緊唐貞兒,泣不成聲:“表姐,我好苦!做女兒家,好苦!我待他一片真心,自問無愧婦道,他豈可如此負我?在外都贊他君子之風,他豈配君子二字?可……就連我娘,也隻知訓誡,裡裡外外,竟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的不是?”
唐貞兒憐惜輕歎,羅青頑悲痛哭喊:“我隻恨……隻恨十月懷胎,竟得男嬰,他朝長大成人,便也要成那般僞君子,辜負好女兒?可……骨肉相連,我豈能無端端怨他?你過得千苦萬苦,卻從未怨過懷玉。我豈能……豈能……可每當我見他眉眼,就……我豈能怨恨親生骨肉?我……不該如此啊……我……好恨自己……”
唐貞兒隻是無言歎息,我更不知如何勸慰。羅青頑哭啞了嗓,又不住嗚咽,許久才平複情緒,用帕子抹淨淚珠,勉強對我擠出一絲笑:“我們三人,天南海北因緣而聚,如今隻你覓得良緣。我與表姐瞧見你好,便如自己好一般。你可萬萬要與靜王殿下白首不離,兒孫繞膝。”
這叫我更難開口,隻能勸道:“少丞敢苛待你,盡管和我來告。你該吃該喝,也别虧着自己。等身子好些,咱去踏青打球。”
再陪伴過小半日,我與唐貞兒一同告辭,同乘往回,找話問:“貞兒姐,瞧你氣色好上不少。李先生的藥方子還好用?”
“已好上許多,懷玉也多虧你關照,性子開朗不少。”唐貞兒感激點頭,又關切問,“隻是……你兩年不見喜訊,可有讓李神醫好生調理調理?”
我大窘,随口胡扯:“我最沒耐煩心,不想養孩兒。”
唐貞兒沉默良久,黯然道:“你是有福的。”
福在哪裡,我愣沒看出來。好好的男兒身叫胖子搶去,要想留下血脈,隻能親自受一遭刑。
沉悶令人不适,我撿些小懷玉習武的趣事來說,短短路程便也到盡頭。
翌日我前去安頓武行事宜,花孔雀又登門拜訪,扭扭捏捏拉我去後堂秘議:“三兒,我家批貨要押往定西,你可願接手?”
我眉一皺,謹慎問:“什麼貨?可别違禁啊。”
霍文彥忙擺手澄清:“壽州青瓷而已。定西路通西祁,你也不是不知南瓷緊俏。老爺子千催萬催我回江甯,好容易找着樁借口,你可得親自出面,别叫事情辦砸啊。”
“我?”我大為詫異,“這趟來回少說月餘,開什麼玩笑?”
“靜王遠在西京,還怕查崗不成?”霍文彥挑眉湊近,“定西離蘭州不遠,你離鄉兩年,不想借機回家一趟?”
這倒戳中我心中所想。
雖說按約定,明年我便可天高任鳥飛。可明老爺子已上書乞骸骨,若得允準,明澄也随他歸鄉,待我慢騰騰回西北,明、樊兩家怕是今生都難聚齊。
“怎樣?你我同去,權當遊山玩水。你成日栓在王府,夜遊都出不來,怕是要憋壞了。”霍文彥不住鼓動。
我糾結半晌,揶揄道:“膽兒肥啊,拐帶親王家眷?”
“你至多算他僚屬,哪像家眷?”霍文彥意味深長而笑,“都傳他寵你寵成心肝肺,爺可不眼瞎。就打球那幾回,你倆别說摸小手,連秋波都沒互送一個。郎情妾意,如膠似漆,你倆沾得上半分?”
我暗窘,全沒料到這一圈局外人,竟隻花孔雀眼最毒,幾眼就看穿了。
“你不懂爺們。他但凡對你有那意思,也不會任你抛頭露面開武行,巴不得捂得嚴嚴實實,不叫旁人多看一眼。”霍文彥又道。
我白他一眼:“我怎不懂爺們?爺是小子堆裡的霸王!”
霍文彥哈哈大笑:“成。三兒是西北小霸王,一紙調令來京更戍兩年,再不回營逞逞威,怕是要兵不識将咯。”
這話有理。他在京兆府扣押月餘,兄弟都散一半。爺當初可是身着女裝,衆目睽睽送來東京當小老婆,掃好大個臉!再不回去擰擰緊,西虎幫怕是要散!
既定下主意,我仔細謀劃一番:黃齊山拳腳已不成,範十月必得留下坐鎮武行。如今我身量見長,與範九月相差不大,西生說我倆背影瞧着有幾分像,不如就讓她假扮作我,照原計劃上山避暑,再稱病不出。餘下有敦石頭作親衛,多帶幾個人,問題不大。
三日後便啟程出發,因瓷器易碎,天氣又炎熱,宜走水路,途徑王屋、老君、武靈等山,領一路山水風光。
過興翔府,便改換陸路,不過霍文彥也自帶人馬,三十來個青壯年聚集成隊,又有經驗老到的武師領隊,沒遇上不長眼的劫道。
反倒是我久未長途騎行,更别提夜宿山林,體力跟不上,又不願丢臉,暗自苦撐至平涼,恰逢信期,小病一場。
花孔雀不愧是脂粉堆裡的英雄兒,鞍前馬後伺候着,還知溫一壺紅糖水來,殷勤關切:“安心歇幾日。前頭隆德山說是有大匪,來往商隊聚上百人,官府才肯出兵護送。”
“德順軍就在附近,怎去不剿?”我納悶。
“誰知怎回事?總之落單的商隊不敢過,得給官府送孝敬,大隊挂旗才能過。”霍文彥不以為意,“送就送,管他呢,不差錢。”
“成吧。”我灌兩口糖水,忽來興緻,“西北夜裡涼快,快去弄隻羊來烤,可念這一口了。”
“你這幾日哪能見油腥?我見有商隊販燕窩的,晚上給你炖一碗來。”霍文彥大包大攬。
“那東西不好吃!”我不幹,見他不讓步,挖苦道,“你還真是花叢使者,弄些娘們玩意兒倒上心。”
“我……我都改了!”霍文彥臉一紅,噎半天,“聽爺勸,忌點口!改日烤羊烤鹿烤獐子,愛吃什麼爺都給你弄來。”
“要你弄?我不會獵?”我将水壺塞回給他,“滾滾滾,爺心煩。”
霍文彥氣得直皺眉,忽又莫名其妙一笑,叨半句“果真這幾日更兇”,搖頭出門去。
又過三日,商隊聚集過百,孝敬過官府,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進山,平平順順過路,半絲匪影也不見。因信期還未過,霍文彥要喚轎子來擡,被我嚴厲制止。
終到定西,瓷器交付。翌日天不見亮,我領小子啟程回赤霄關,霍文彥狗皮膏藥似的非要跟來。
我莫名其妙瞪眼:“我回家,你跟去做甚?”
霍文彥滿臉谄笑,指身後一輛小車:“樊将軍赫赫威名,我慕名前去拜訪不成?三兒,我可是備下厚禮的。”
“無功不受祿。你家也有爵,偷偷給赤霄軍送禮,生怕不被人參?”我兇神惡煞否決,“你既這樣閑,交你一樣差。那隆德山大匪,我琢磨着不對勁,去查查看。”
“三兒……”霍文彥搖尾乞憐。
“去是不去?”我抄手問。
霍文彥巴望半天,陰陽怪氣道:“你兇,你兇,兇像隻母豹子,誰人受得了?爺去還不成?”
打發走這狗皮膏藥,我輕騎飛奔,過雞頭山、屁股山、塌鼻子山,隻覺心狂跳,将馬鞭甩得手酸,終見那魂牽夢萦的關隘和營門,自夕陽黃沙中顯現。
“什麼人!”
箭矢如霹靂,驟射于馬前。
我聽聲耳熟,勒缰穩住坐騎,掀開風帽,擡頭一睨:“我。”
望樓上,許四眯眼俯望半天,驚道:“樊三?”
我眉一皺:媽的,才走兩年,這小子連爺都不叫了,直叫樊三?霍文彥說得對,果真得回來挨個揍一圈!
我還沒發話,許四已向營内高呼:“樊三回來啦!樊三回來啦!”
少時營門大開,陳天水帶幾個小子奔來,驚喜道:“你怎回來了?”
“怎地?回不得?”我睨一眼,見他身着皮甲,下馬重拍兩下,“威風啊,升官沒?”
“還是大頭兵。”陳天水赧然撓頭。
“陳二哥快當都頭啦!”許四在旁搭腔。
陳天水一雙眼不住往我身後尋望,我在他臉前打個響指:“成親的人,别想三想四。”
陳天水讪讪收回目光,敦石頭那幾個被甩在身後的,這才慢吞吞趕來,相互打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