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言大驚,匆匆提醒一聲“抓穩”,便一夾馬腹,如箭離弦奔至内城,先遣人送李靜姝回家,又打發範十月去張羅調錢糧,接着便徑直趕往中書省,在左掖門外遞牌子進去半天,裡頭才來人回話,說他不在中書省,興許是在京兆府衙。
再趕去府衙,裡頭人卻說靜王殿下已去外城巡查。我連忙趕往外城,并思量:他去外城,必然是要去查看安養堂。于是我沿路縱馬狂奔,果真在寶相寺附近看見一隊府兵護衛着一輛馬車前行,看方向,正是去往昨日我見着隻動工一半的安養堂。
我不确定江恒是否在車内,隻得遙喊一聲:“七爺!”
車駕應聲而停,府兵讓出一條道來。我立刻打馬過去,跳上馬車,掀簾一看,果真是江恒,面巾遮住下半張臉,雙眼布滿血絲。
“到底怎回事?你這叫一切都好?”我撲過去,捧着他的臉連問。
“無事,我——”
“說實話!”我急道,“外城一日比一日亂,藥時夠時不夠,糧也發不下來。不是說如今是你總管事?到底怎回事?”
“未起饑荒,戶部……”江恒暗暗捏拳,“不開太平倉。藥倉,也推诿不開。”
“那你叫他們開啊!你也說這病要吃飽才扛得住,你光給人灌一肚子藥管什麼用?”我急得搖撼他兩下,可見他滿臉憔悴,又心疼抱住,“覃思,我知你難,我……隻是心急,不是責怪你。”
江恒埋臉在我發從間,極度疲憊而緩慢地深呼吸,半晌,才澀聲道:“右相,已吐血三次,不能理事。然父皇,未許我職權。中樞,隻欲保内城。各部,多裝病推诿……”
短短數句,越聽我越心涼,也越心疼,用力抱緊他道:“錯不在你,是那幫奸臣草菅人命!什麼吐血?這病就不會吐血!百姓都沒吐,他飽食民膏還吐血?這老貨就該千刀萬剮!”
江恒聽聞此言,僵硬的身體逐漸松弛,乏力相倚,疲憊地呼吸,呼吸……
良久,他端直身體,對我勉強笑道:“無事,我已接連上書三道,送往玉清宮,昨日,也着市易務從京都各市協調物資,工部屯田司亦前往京畿各民屯、官莊調糧。隻是……都需一些時日。糧,乃藥引。糧、藥,皆不能少。内外城、京郊,百姓皆不可棄。太平倉,本王必開,倉部司再以病诿責,明日,便請太學生替諸公辦事。”
言罷,他已目光堅決。
我心下稍安。駱駝瘦死比馬大,他再怎樣不受待見,皇後再怎樣門戶低微,至少在國子監還能說上幾句話。隻恨老爹遠在西北,官職卑微,我奔來忙去,實則沒起到半點用處。
“寶珠,回府吧。慈善堂暫且關閉,太平倉不開,那僅是杯水車薪。禁軍,我無權調動,若起民亂,我……無法護你周全。”江恒的目光複又柔和,“你平安,我才能不分心。”
“不成。當務之急,是穩住外城秩序。西虎堂在雲騎橋龍盤虎踞,堪比小巡檢司,能鎮住一方是一方。況且糧已調出去,不發完算個什麼事?放心,這幾日我那邊太平得很,等糧發完再回去。”我絞盡腦汁勸說,又摸出那包草藥問,“街邊買的神藥,你看看管用不?”
江恒仔細辨認一番:“隻是柳葉,摻雜各類雜草。”
“看吧,我得趕緊把消息散開。這東西一包賣一貫,災民又病又餓還受騙,這不更是雪上加霜?”我笑着安慰,“真不用擔心。不信你巡過去看,就雲騎橋那一片最太平。真關回府裡,我得急出病來。”
“寶珠,切勿以身犯險。”江恒思量再三,終于讓步。
“有數。這幾日,我上哪兒尋得到你?”我問。
“我多半在京兆府衙。”江恒苦笑以對,“中樞已将權責下壓京兆府,我又何必高坐政事堂,看諸賢裝病作态?”
“那挺好。”我附耳玩笑,“混熟了,說不準下回就當京兆府尹呢。”
“寶珠。”江恒無奈而笑,“但為黎民,不問他事。”
道别後,我先去接應範十月兄妹及一應人手物資押往雲騎橋,其後召來五将一同商議。
這賣假藥是一樁,夜間盜竊和白日搶劫又是另兩樁,此時外城大小匪幫定然都在渾水摸魚,場面隻會越發混亂。江恒定然調不動禁軍,甚至提一下都會引來猜忌橫禍,可隻靠府兵、縣差又顯然管不住。
可區區西虎堂顯然不足與滿京城匪幫為敵,思來想去,還是應懷柔。虧得以前跟那“黑/道小霸王”厮混,與幾個匪首有幾面之緣,恩恩怨怨也聽過兩耳朵。
于是我調出三成藥物,用頂好的箱子裝封,再換上男裝,攜範九月、瞿沖與黃齊山出門。黃齊山是老地頭蛇,臉面好使。敦石頭塊頭太大,帶上門像是去砸場,便留下與範十月看守慈善堂。
今日雲濃氣悶,天色也早早暗下去,路邊偶有死屍橫陳,也有活人蠕動爬行。
我命人将火舉上,提高戒備,一路默行至城西南天義幫。堂口打着火把,幾個粗漢歪歪斜斜或站或坐,面巾子一戴,面露兇光。
我與衆人齊下馬,黃齊山一步上前,先抱拳環禮,又朗聲向内道:“西虎堂江三、黃齊山,攜禮藥一箱,特來拜會天爺!”
堂口的人戒備不動,少時,裡面出來二人,黃齊山立刻将藥箱奉上,請二人擡進去。再過半刻,裡頭傳出朗笑聲,幫主李小天大步走出來:“客氣客氣!江三爺走大道兒,怎麼貴腳踏賤地,走我這暗巷裡來?”
我一見他這态度,就知有得談,見他沒戴面巾子,便也将自己的摘下,拱手回禮:“不分大小道兒,隻講兄弟義氣道。原先霍小侯爺過壽,有幸跟天爺喝過兩碗,小弟覺得投緣,今日特來拜會。”
一提霍文彥,李小天瞧我那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又展手向内招道:“喝過酒就是兄弟。進内相叙,進内相叙。”
黃齊山、範九月正待跟上,卻忽然斜插出一人笑攔住:“黃二哥久違啊,跟弟弟喝兩盅去?”
我沖黃齊山遞了個眼神,再一把摟住範九月的腰,對李小天賴笑道:“貼身丫環,膽子小,離不得我。”
李小天倒是沒為難,引我二人進堂,高聲命人倒酒,對我笑道:“我門裡沒别的規矩,進門三碗酒,便是自家兄弟。”
我伸手将倒給範九月的酒攔住:“丫頭沾酒就倒,我替她喝。”
廢話,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全得靠這貼身丫環扛着跑路!
“憐香惜玉啊,豪爽!”李小天大笑與我碰碗。
我二話不說,連喝三海碗,李小天也陪三碗,喝至第四碗時,我實在撐得難受,“嗝”了一聲。
“慢喝就是。”李小天撫桌大笑,“那回和霍小侯爺打賭,幾碗能把你灌趴,他硬攔着不許,哈哈哈。”
我尴尬笑道:“他是罩我,現在人已南下,沒人罩了。天哥罩罩小弟?”
李小天一擺手,揶揄道:“三爺什麼身份,還需我罩?”
“确有一事,求天哥幫忙。”我趁酒酣,摸出假藥來,“街上收來,假藥,賣半貫。天哥俠肝義膽,定然見不得有人在眼皮底下坑害百姓。窩子我已查到,特來報信,求天哥出手。”
李小天笑容微斂,手一抄:“别家生意,不好管。”
“天哥在城南稱第二,誰敢稱第一?”我仰頭硬灌下第五碗,拱手道,“天哥走暗道兒,也是造化弄人。城南百姓誰人不知天哥鋤強扶弱,是響當當的豪俠?我跟天哥同道中人,見不得百姓遭災,坐在家裡茶飯不思,特意拿出家财來散。誰知這出來一看,不知是哪些個喪良心的東西,這當口偷錢搶劫不說,還騙百姓的救命錢。我忍不了,天哥忍得了?”
李小天依然抄手,咬着牙幫子煩躁晃腿。
我繼續往下勸:“也不需天哥和道兒上朋友紅臉,隻求天哥打聲招呼。咱走暗道兒的,誰不是從百姓家裡來?如今全城遭災,一旦亂起來,一窩全遭殃。誰家都有兄弟要養活,但也不急于這一時。江七爺可是給我透過風,等他收拾完手裡事,往這邊查過來,屆時偷盜搶劫事小,煽動民變的罪,那可是要挖祖墳、誅九族!”
李小天晃腿權衡半晌,終于咬牙道:“成。道兒上也有道兒上規矩,就見不得那幫眼皮子淺的。”
我暗舒一口氣,端起第六碗敬向李小天:“天哥高義,天義幫高義!這事成了,我跟七爺說一聲,封你當個義民,再把咱大天哥的冤案翻一翻。”
李小天大驚一喜:“當真?”
“我一句話的事,他也一句話的事。”我将碗一舉,“一言為定,幹!”
“幹!”李小天重重跟我碰碗,豪飲而盡。
我實在撐不進去,才慢吞吞灌下半碗,又聽李小天啧啧調侃:“三爺這枕頭風,七爺就這樣受用?”
我不禁将那半碗酒噗出來。雖說西虎堂江三到底是誰,道兒上多少有數,但這話吧……聽來真别緻。
“快别灌了。”李小天收斂笑容,“白日裡有人找過我,要打那太平倉的主意,我沒接,保不齊别家會接。快去和你家七爺報個信。”
我隻覺腦中酒意驟縮成團,又“嗡”一聲炸開,懵愣片刻,這才跌跌撞撞往外跑去,邊跑邊喊:“謝天哥!下回親自帶禮來謝!”
範九月立時跟來攙扶,我跑得急,剛至門口,直接嘔出幾大口酒來,顧不上順氣,忙對衆人大喊:“有馬的都給我上馬,回内城!回内城!”
衆人依令,如風掠林趕往内城。空氣更悶,悶得我想吐,滿肚子酒水不斷翻騰,滿腦子念頭也不斷翻騰。
江恒要開太平倉,這幫奸臣不讓開,不止不讓開,還要去劫倉!他們瘋了不成?那就是救命糧啊!
沿途屋舍低矮,在黑暗中飛速後掠,曲折道路不見盡頭,仿佛要将人引入深淵。
正此時,一道光亮在地面倏然閃滅,緊接一聲炸響,竟是個花炮!
黑旋風長嘶一聲,驚立起來,險些将我翻下去!
我迅速勒缰穩住坐騎,想也不想,拔槍對着夜色怒喝一聲:“哪個不長眼的,敢劫你樊爺爺道兒!”
衆人也立時穩住驚亂的馬匹,與我一同戒備四周。
夜風微起,四周似有鬼祟聲,又似是葉聲風聲,交織難辨。對峙良久,卻無人現身。
我耽擱不起,又招呼衆人:“提高警惕,走!”
說罷我當先策馬狂奔至内城門下,萬幸腰牌還可通行,禁軍罵咧着放行。我率衆直沖京兆府衙,見府兵攔在門口,急忙下馬遞上腰牌,焦急喊道:“我是靜王親信!我有大事要報!我有大事要報!”
府兵持牌入内,不多時,一個綠袍官匆匆而出,畢恭畢敬道:“殿下已去往戶部,還請尊駕進堂稍待。”
“他去戶部做甚?”我急問。
“移交開倉事宜。”那人客氣答。
開倉?戶部不是拖死不肯開倉?江恒不是說明日他們再裝病,就讓太學生去……慢着!他們今夜忽然松口,讓江恒接手,轉頭就去劫倉——
這是要将他……置于死地啊!
“走!都跟我走!”我無暇多想,翻身上馬,直奔戶部官署。
風已刮起,亂流四湧。我沿途沒看見車架,想來他已進圈套!
官署大門近在眼前,我縱馬直沖,衛兵先是大吃一驚,随後圍來攔阻。我一見是禁軍,不好硬闖,隻能對着燈火通明的正堂死命大吼:“七爺!他們要劫倉!要劫倉!!!”
正堂一陣騷亂,随後門口紛湧出一群人,我遙一望去,紫袍者正是江恒,便急聲呐喊:“他們要劫倉!你快去調兵!快去調兵!”
說罷我調轉馬頭,對衆人道:“咱們先去!把路口看住!一隻蒼蠅都别放進去!”
衆人随我疾馳而去,幸得禁軍并未追來。
太平倉位于汴河畔,左右隻兩個路口可通行。我帶人在街口來回奔巡,眼睛隻恨不得将夜色洞穿。
江恒調兵還需時間,我必須把這空檔填上。這群殺千刀的,為何這時還要打太平倉的主意?那是救命糧啊!
正在此時,我忽聞煙味,轉頭一看,卻見太平倉内隐有火光。
完了!
江恒剛接手,太平倉就失火!此時風大,這一失火,就全完了!
“救火!快去救火!”我招呼人就想往裡沖。
“三爺!去不得!”瞿沖突然喝住。
“起風了!得救火!”我又驚又疑看向他。
瞿沖縱馬橫攔:“太平倉起火,我等進去,說不清楚!”
我蓦然驚醒,後背冷汗一冒,又望向那剛升起的火光,隻覺腦中一根弓弦立時緊繃,左右掃視一眼,下令道:“撤!快撤!”
正在衆人往街外沖時,忽聽人喊:“抓縱火賊!抓縱火賊!”接着街口就湧出一隊人來。
我一眼掃去,不是禁軍,像是皇城司,人未聚齊,隻領頭一人騎馬。我怒火上頭,心一橫,喝令道:“人字陣,沖!”
今日随行多是西北小子,聽令結陣,伴我左右。武師雖不明所以,箭在弦上,也依樣跟上,以我為首,如力刀破竹,往皇城司尚未成形的封鎖線斬去。
領頭者大約沒料到我敢愣沖,手中的錯銀刀還沒架好勢,便被我一槍柄撂下馬去。
我回頭見衆人皆已脫困,又喝一聲:“各歸巢,散!”
衆人依令往各街巷道四散而去。
我勒馬回遊一圈,提槍斷後,範九月與瞿沖也跟過來,結成三人一陣。
領頭者哼哼唧唧,暫且爬不起來,已被沖散的皇城司一衆見我三人兇悍,夜色又濃,猶豫不敢上前。
“散。”我又吩咐一聲,瞿沖自散去,範九月依然跟随我往漆黑小巷中奔去。
我縱馬狂奔一段,這才發覺渾身發抖,既慶幸自己果斷撤離,沒被算計栽贓,可又想起那把火,那火簡直要隔着幾條街燒到我身上,燒到江恒身上,燒掉整個靜王府!
媽的,這群殺千刀的,這群殺千刀的,這群——
就在我渾身如遭火焚時,臉上忽而一道冰涼,接着頭、臉、身上,整個兒被澆個透涼。
我伸手一接,擡頭一望……仰天大笑兩聲,繼而彎下腰去,将胃中酒液全吐了出來,邊吐,邊狂笑——
這群殺千刀的傻鳥,放火,沒看天氣!
老天爺都幫我!老天爺都幫我!哈哈哈哈哈!
吐完那一肚子酒,我徹底蔫了,昏得連路也看不清,被範九月護着同乘一騎,七拐八藏回了個地方,扶着邁過好幾道門檻,又被她架上樓,摸到床,才發現是卧雲閣。
“九月,我這會兒是不成了……”我躺着暈乎乎喘氣,拽她衣袖道,“你晚些,去點點人。可千萬别……丢了人……千萬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