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匪頭子也真是,說窮也不算窮,偏就愛喝那辛辣劣酒,害得我頭暈目眩,沒法動彈,偏又頭疼欲裂,無法入眠。閉目之間,耳畔又盡是“抓縱火賊”的呼喊,睜眼之時,又見那搖晃的燈光如同火光,那火隻一點大,卻燒之不盡,燒上床幔,燒掉屋頂,點燃整座卧雲閣,閣前的绛雲仙全數盛開,紅燦燦一片,全是大火,全是大火……
“救火!”我大叫一聲,猛然驚醒,随即又是一陣幹嘔。
西生立刻奔來,輕撫我背,又遞上溫水,帶着哭腔問:“寶珠姐,你到底幹什麼去了啊?大半夜的吓死我了!”
我慢吞吞咽下半杯水,稍緩過來,一看外面天色,已有一絲微亮,便問:“九月回來沒?”
“還沒。”西生見我要起身,忙按住我肩膀,“再睡會兒啊。叫了半夜救火,剛睡着半個時辰,又起來做什麼?”
我攔開她的手,彎腰坐在床邊,捧住快要裂開似的頭,試圖在混沌中尋回一絲清明。
江恒要開太平倉,那些人剛交過來,便去燒倉。
我先是遇到劫道,後又險些被人當縱火賊捉拿。
這分明是連環套!
可……京都疫災,稍有不慎便是傾國之難,這幫奸臣是瘋了不成?竟拿太平倉來栽贓嫁禍?
昨夜雨雖下得及時,但畢竟起火,到底又燒了多少?
我越想越焦躁,暗忖當務之急,還是應和江恒通個氣,于是問西生:“王爺回來過沒?”
“王爺沒回來,莫問倒是回來問過一聲,沒留話就走了。”西生答。
我埋頭思量一陣,吩咐西生:“洗漱,換女裝。”
西生見我神色凝重,也不再多問。換衣時,我才發現月信已污了衣褲。怪道不得這兩日腹痛難忍,果真是這該死的東西提前兩日,專來誤事。
穿衣停當,正梳頭發,範九月回來禀報:“西街的都已回去,武師劉全、劉有不見蹤影。”
我心頭一凜:“隻那兩人?”
“餘人後半夜已全數歸家,隻那兩人,我候至天亮也未歸。”範九月答。
我暗暗握拳:“我昨日喝得有些過,你見着都沖出來了吧?”
“是。”範九月答。
我默忖半晌:“好。昨夜隻你一人女裝,太紮眼,這幾日别出門。快去歇着,辛苦了。”
範九月依言退下。
我梳洗穿戴完畢,帶上不惹,乘車往太平倉方向行去。趕至街口,但見官兵重重,各有一隊廂軍嚴陣以待,封鎖街道兩端。
謹慎起見,我命馬車停在小巷中,遣不惹拿着腰牌前去問詢。
兩刻鐘後,方有急促的腳步聲接近。簾子掀開,正是江恒。他滿臉疲憊焦急,上車便将我緊擁入懷:“寶珠,你真是……太令我擔憂!”
“燒了多少?”我僵直身體問。
“不多,半個空倉。”江恒松開我,嘴角帶一抹僵硬的譏笑,“另,架閣庫燒毀一角。”
“空倉?”我大疑,又試探問,“空倉失火,問題不大吧?”
江恒垂下滿是血絲雙眼:“既失火,我便難辭其咎。”
我隻覺身體更僵,澀聲問:“那……縱火賊,抓到沒?”
“不曾。場面混亂,必是内外勾結。現已将太平倉主事扣下,正待細審。”江恒暗暗捏拳,恨意難平,“當務之急是點賬開倉,隻可很那幫書吏借火焚賬,便是此刻,仍在裝瘋賣傻,企圖攪亂局面,阻撓太學生點賬驗查。”
我一聽便知局面緊張,需他立刻回去住持,便直言道:“覃思,昨夜起火時我在外面巡查,突遇皇城司的人圍捕,說我是縱火賊。我帶人沖了出來,但有兩人現在都沒回來。”
江恒默然良久:“好,我已知曉。寶珠,你先回府,暫避風頭。”
我皺眉低頭,滿心憂慮不甘。
“當務之急是開倉赈災,餘事暫不多論。”江恒輕輕擁住我,安慰道,“狸奴兒,我兼顧不得。先回家,好生歇息。”
“好,你去忙,我不添亂。”我點頭道。
江恒匆匆離開,我吩咐不惹駕車往回,路上不住默思昨夜至今種種奇險怪事。
難道是我打草驚蛇,才至這把火燒起來?要是我穩妥計劃,秘密行事,他們不至于狗急跳牆,等到雨一下起來,就算是想放火,也晚了。
難道……是我害了江恒?
念頭至此,我越覺頭疼欲裂,懊惱狠錘兩下。胃裡早已嘔幹了酒,卻還是想嘔,小腹也疼如刀攪。
好容易返回王府,西生已備好熱粥,見我臉色煞白,憂心問:“寶珠姐,到底怎麼了?”
我搖搖頭,見鄭嬌嬌還在西暖閣,便問:“用過早膳沒?”
鄭嬌嬌忐忑搖頭:“等樊姐姐回來。”
“等我做什麼?過來吃。”我招呼她過來,“用過膳,先回去住吧。這幾日我不出去,多謝你幫忙料理家事。”
鄭嬌嬌連忙推辭,低頭小口用膳。
我轉頭吩咐西生:“去請武叔、武嬸來。”
西生應言去西街尋人,不多時,老兩口便到。鄭嬌嬌見狀,自覺告退。
“武叔,我闖禍了。”我低着頭,雙手交握撐在桌上,拇指不斷繞圈,“你是長輩,得幫幫我。”
“女郎但說。”武叔沉穩應答。
我将事情原委略作說明,又道:“如今當務之急,一是要安撫住劉全、劉有的家人,畢竟不是咱西北人,就怕緊要關頭出岔子;二是要再去找人,看看是不是兩兄弟怕事,躲去親戚家裡。小子們昨夜都跟我出去過,不便露臉,隻能勞煩武叔幫我收拾爛攤子。”
“女郎放心,老頭子自有分寸。”武叔抱拳退下。
武嬸尚且立在面前,我猶豫許久,伸出胳膊露出手腕:“嬸子,我覺得這月信不大對勁,極疼,且血流不止。”
武嬸面色一沉,仔細檢查,斟酌半晌,方才彙報:“不是大事,女郎重病初愈又連日奔波,氣血失和,加上昨夜飲酒過度,才緻經血驟崩。”
我凝視她雙眼,問:“當真?”
武嬸垂下眼簾,含糊答:“婦人十有三五如此,女郎不必傷心。老身為女郎開幾副藥調理,隻是這半月務必卧床靜養,不然遺害終身。”
我咬唇半晌,澀聲道:“好,那就勞煩嬸子費心。此事不要聲張,以免王爺分心。”
事到如今,我也無計可施,隻能服藥歇下,可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熬到傍晚,武叔終于回來報信,說劉有已尋回。
原來,昨夜兩兄弟逃至金堂街,被大理寺的人攔截,劉全為掩護弟弟,孤身被捕。劉有擔驚受怕,在暗巷中躲至傍晚才敢回家。
我心中默忖:金堂街距太平倉已有三條街,應是大理寺在官署附近巡夜,正巧遇上。劉全之妻正是被那西哲尼寺淫窟所害,自從我帶他報仇雪恨,向來忠心耿耿,辦事也沉穩,應守得住口風。況且他未攜縱火器具,至多算觸犯宵禁,事情可大可小,尚可轉圜。
“武叔,勞煩你轉告劉有,他兄弟一定撈出來。讓他這幾日閉門不出,一應所需,我每日派人送。”我叮囑道。
武叔依言去辦。我喚來不惹,命他立刻去與江恒彙報,讓他暫且不用憂心,正事辦完再處理劉全這一樁。随後我又仔細思量外城局面:人手大多留在外城,昨夜黃齊山在天義幫被攔下喝酒,沒跟得上來,敦、範、黃三人聯手,鎮得住場,問題不大。
如此一想,我心頭稍安,服過下半日的藥湯,勉強進食少許,終于抵不住困倦,胡亂洗漱一番,忍着腹中疼痛,倒頭睡下。
興許是太過疲乏,這一覺濃沉,夢也深沉。
夢中,我與江恒坐在紅燦燦的绛雲仙底下,把酒言歡。他說要謝我赈災有功,為我長歌一曲,正以箸為節唱到興頭上,門外忽然沖進來一隊禁軍,二話不說就将我二人扣押。接着王福全高舉聖旨,從禁軍後走出來,疾言厲色宣告我二人放火燒倉、借災斂财緻使京師黎民病斃百萬的殺頭大罪!
“我不服!我沒燒倉!我怎麼可能去燒倉!”我掙紮辯駁,卻立刻被禁軍按跪于地,動彈不得。
“人證在此。”王福全趾高氣昂宣道。
劉全被人從後推出來,跪地交代:“是靜王府郡夫人樊氏逼我去燒太平倉,好掩蓋靜王借災盜糧的罪行!”
“劉全,我待你兄弟不薄,為何害我?”我震驚道。
“三爺!”埋頭跪地的劉全突然擡起頭來,眼眶暴凸,滿臉決絕,“進了大理寺,死屍也能開口招。對不住!”
說罷他就“哐哐”磕頭,活生生磕成一具癟頭死屍。
禁軍随即将重枷鎖在我與江恒身上。我大叫掙紮:“我爹是關西節度使,樊家百萬雄師就在城外!誰敢動我?”
然而根本無人理會,禁軍粗暴拖着我二人押上囚車。我忙撲到他身邊申辯:“仙兒,我沒燒倉!沒燒倉!”
江恒冷笑一聲:“樊寶珠,我錯信你。”
不論我如何解釋,他都隻是冷笑相對,囚車外的百姓更是群情激奮,砸着石頭不斷咒罵“狗王”“妖婦”。亂石如雨,砸破我的唇,也砸破江恒的額頭,鮮血沿着他白玉般的皮膚往下流淌。
我匆匆将他撲到身下護住,又不斷哀求:“仙兒,你信我。我爹的大軍就在城外,他立刻就來搭救,你信我!信我啊!”
絕望之際,敵襲金鳴聲傳來,遠處城牆轟然倒塌,百姓與禁軍驚呼逃散。
我大笑搖着江恒的肩膀:“我爹的大軍來了!仙兒你看,樊家軍——”
笑聲戛然而止。
那揮刀沖過來的,分明是胡騎!
“妖婦禍國,塗炭蒼生!”江恒憤恨瞪我,瘋狂大笑。
我驟然驚醒,可那鐵枷竟還似鎖在身上,令人難以動彈。我掙紮兩下,才發現身上壓着個人,是……江恒。
他在吻我,或是說,在咬。
我不知他為何半夜歸來,隻從他的或咬或吻中,感到他極度憤怒而壓抑。
“妖婦禍國,塗炭蒼生!”
夢中的斥責恍惚還在耳邊,我不敢反抗,隻覺又驚又愧,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又不敢哭出來。
直到唇齒間傳來血腥味,他才如夢初醒,慌忙放開,又撫到我臉上的淚,澀聲道:“狸奴兒……抱歉!”
“事……很大?”我戰戰兢兢問。
江恒沉默片刻:“無事,一切已平。”
“無事你這樣咬我?”我又急又屈,“說實話!”
“非是怨你,而是自責難當,一時……失神。抱歉。”江恒輕輕撫去我眼角淚痕,半晌,不甘苦笑一聲,“當争時,退縮不前,如今,願為生民立命,卻如行泥潭,寸進難得……若是十一弟領命赈災,定然比我——”
“他不會比你做得好。”我打斷他,“聖上、相王、衛王、許王,全都跑了。沒人留下來,隻有你挺身而出,就沒人比你做得更好!”
江恒躺到我身側,笑歎一聲,問:“你可知,他們為何千方百計,阻我開倉?”
我有百個疑問,更有千種猜測,卻不知如何答,又聽江恒道:“太平倉,已空大半。而他們竟誤以為,我欲借故查賬,整頓貪腐,故而百般推诿阻撓。直到将這失火之罪加諸我身,再威脅誣告縱火,逼我……不得追究,借災平賬,他們才肯配合赈災。那是,萬千百姓的命啊!”
我聽得周身血涼,失聲問:“誰……威脅你?”
“今日事陷僵局,右相忽而病愈,從中調解。秘書監李士良代左相而來,皇城司副使崔廉秘密歸京,樞密都承旨……”江恒冷笑着,冷笑着,不禁微微發抖,“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不知多少還藏在暗處。我原也知曉,工部,是肥諸公之所在,未曾想,這戶部倉門一開,竟是滿倉國蠹!觸目,驚心啊……”
“那你去告禦狀啊!我沒放火,受得住刑。你既捏住賬目,咱就去告,告到底!他不信親兒子,難道還去信外人嗎?”我震驚得坐起來,不住搖他手臂。
江恒似是萬念俱灰,任我怎樣搖晃,也不回應。我搖完一通,也回過神來:他本就處境艱難,如今被我撺掇攪進這淌看不見底的渾水,偏我還打草驚蛇,留下把柄……
“覃思,是我害你。是我……害你。”我垂頭自責,滿心悔恨。
江恒依然沉默不語,久得像是已然睡着。直到窗外寒鴉凄厲一啼,他的聲音才随鴉聲末梢,幽幽傳來:“非你之過。這滿倉國蠹,皆因他輕信多疑,自負自卑,多情寡恩,貪奢重譽,肥外臣脂膏,令骨肉戰兢,絕……大梁天命。”
“不是。覃思,你聽我說。”我急切捧住他面龐,“昨夜那火燒起來,接着就大雨傾盆。那時我就聽見,老天爺說要幫我!他說要幫我!覃思,天命在我手裡,在你手裡!”
“嗯。至少,你石破驚天,将這滿倉國蠹逼出幕後,赈災,便也可往下推行。貧家百姓,實在……等不起了。”江恒澀聲苦笑,“不過是棄子争先,但為黎民,何足……為惜?”
“對,詐降而已。你留下證據,總有一日,我幫你,把這幫奸臣,全拉去砍頭。”我咬牙道。
“寶珠……我有些困倦。”江恒輕聲低語。
“那你安心歇着。他們既肯幹活,你就先歇會兒,不眠不休怎麼扛得住?”我輕手輕腳解開那件不知穿過多少日的官袍,随手丢去一邊,又撫着他的臉輕聲安撫,“安心歇着,有夜光虎鎮宅守門,什麼魑魅魍魉都進不來。聽話,閉眼,安心歇着。”
“嗯……”江恒含糊應答,終于閉目緩緩入眠。
昏暗月光中,那件紫羅袍上的金線莾,在角落裡無聲無息睜圓雙目。原是翺翔天際的神物,如今盤在這小小一件衣袍上,越是張牙舞爪瞪我,瞧着倒越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