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七年,四月初四,春末夏初,傍晚時分,我風塵仆仆,初至東京。
彼時,那座城池,沐浴在柔和暮輝之中,如疊紙戲一般,在我面前一重重翻折開。
彼時,我滿懷不悅,滿心念着回西北,卻依然不由自主,迷失在這炫麗多彩的疊紙戲中。
後來,我親手在這繁複疊紙戲中,疊出幾個朋友,疊出一場馬球,疊出一間武行,疊出一隻有奶便是爹的逆子,疊出一座滿是“丫頭兵”的卧雲閣,再将那小小的浸月池,也偷偷折疊起來,用紙漿牢牢粘住,從清英齋粘來一個,說不上是朋友或是相公的孩兒他爹來。
天聖十年,臘月廿七,隆冬時節,淩晨時分,我狼狽不堪,逃離東京。
此時,那座城池,黑沉沉肅立在身後,高大的城牆在席天卷地的冷氣中,逐漸縮小,塌矮,仿佛被藍瑩瑩的雪蓋封存。
一個時辰前,敦石頭與唐貞兒倉惶逃回,隻道唐遠深陷敵後,未能随大軍撤回。唐德勳非但不願施以援手,反将唐貞兒扣押,幸得唐家旁支的子侄相助,他二人才能逃離。
唐遠陣亡,我南下的計劃落空,也不敢再作耽擱,隻好攜衆人倉促往西京暫避。
途中,大雪又降。敦石頭在前,埋頭倒拉推車,皮帽與厚實的肩背上,已積數層化了又凍的雪泥。
這漢子憨實,我故作輕松打趣他:“原該叫那大鼻子牛來拉車,如今讓你霸山熊出這苦力,大材小用。”
“三哥沒颠着就成!”憨石頭喘氣答一聲,繼續吭哧拉車。
唐貞兒向來身子不大好,從濮陽津倉促往返,又聞噩耗,神思俱碎,已然體力難支,卻不願乘車讓敦石頭多加負擔,由江懷玉攙扶,拖着槍,艱難跟随。
路上倒也不是不能搶奪百姓的毛驢,隻是我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禁軍出身,實在幹不出這喪良心的事來,隻能裹緊鬥篷,與幹糧鍋竈一同,坐在闆車上。
西生那胖丫頭走得渾身熱汗,不時拉過我冰涼的手,塞進她短襖中取暖,對我傻笑。
範十月則挺直傷軀,負弓佩刀,在前開道。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想起範九月,又憂心起江恒。
遼禍尚未過黃河,忠州遠在長江西南,有瞿、範二人貼身護衛,他自也有兩招花拳繡腿傍身,不如我現今是個不能摔碰的累贅,應是無礙吧?
小小仙兒如今倒是乖巧,不再動辄以腹痛抗議,隻是讓我日漸笨重,胸脹腰酸,疲乏不堪,一時極餓,一時又食欲不振,折騰得人心煩。
行過四日,路途過半,難民愈多。一半逃往西京,一半自河北逃亡而來。河北難民皆驚恐萬分,隻求南下避難,并不斷訴說梁軍如何潰敗,遼兵如何兇殘,河北如何屍橫遍野。
縱使南北音不甚通暢,然而那些折斷的手臂、流血的額頭、燒毀的面目,甚至難民中數目甚少的婦孺,已足夠散播恐懼。
河西難民随之驚懼失措,逃難的方向逐漸混亂,官道阻塞難行,更不時有軍馬浩蕩奔行,撞倒百姓無數,留一地驚惶痛哭之聲。
這幾支兵,或半營散軍,或整軍齊發,有往東京馳援,有往西京而去,也有丢盔棄甲、自北向南奔逃,番号甚為雜亂。
隻是我私逃出京,不便上前詢問軍情,看着官道旁幹涸的通濟渠,心中暗恨:若是當初讓江恒修通這渠,東西京連成防線,又何至于這般被動?偏要勞民傷财去修那破園子,偏要掏空國庫去修那鬼園子!待爺爺我殺回東京,頭一件事便是火燒巽園!
眼見着局勢岌岌可危,衆人加緊趕路,距西京已僅剩一日的路程,暫歇于半坡上的廢棄村落中。
我這一隊僅有三個男丁,江懷玉尚且是半大小子,範十月負傷未愈,敦石頭拉車也甚為辛苦。為保全他三人體力,以備應對急情危機,夜間便由唐貞兒和西生輪流值夜。
這夜,西生輕哼着童謠,哄我入睡。恍惚間,我夢回東京,來到那燈山腳下。
我這西北土鼈,從未見過那等盛況,左牽西生,右引佩佩,仰頭嘴張得老大。
燈山左側,青華大帝左手持楊柳枝,右手持水盂,灑下甘霖濟世。燈山右側,勾陳大帝右手持鎮天劍,左手持令旗,統禦萬界兵戈。
燈山正北,橫列三道巨門,大匾金書“天聖與民同樂”六字。
天聖與民同樂,天聖與民同樂,天聖十一年,太上聖德道君皇帝花甲聖壽,燈山描金,鮮花着錦,焰火如焚,與民同樂……
我仰望那炫目光影,不禁黯然傷神,再回過神時,西生與周佩佩卻不見蹤影。方才還有序前行的人群,忽而慌亂起來,驚叫聲此起彼伏,人擠人,人踩人,像是要将人芯子從皮囊中硬生生擠出來。
我孤身陷于人群中,惶然無助,隻能緊緊護住肚腹,卻依然被人推倒在地,立時便遭重重踩踏,又有無數跌倒的軀體傾覆于身,令我無法視物,難以動彈,幾乎窒息!
誰來救我?誰來救我?誰來救我?
“仙兒!”我驚叫一聲,從夢魇中醒來,本能捂住肚腹,蜷縮起來。
“寶珠姐?”西生急忙湊近,“怎麼了?是疼嗎?”
我捂腹良久,怔怔道:“它好像……動了一下?”
“當真?”西生驚喜萬分,不禁伸手摸來,又匆忙收回手。
我細細感知許久,搖頭道:“方才,好似是有輕輕一動,像是……像是定邦的毛尾巴,輕掃過一下。”
西生悲喜交加,撇嘴道:“是我沒照顧好定邦……”
“人得活着,不念它了。”我拍拍她腦袋,又望一眼尚在疲憊熟睡的衆人,指豎唇前,“别吵他們。認真值夜,明日到了西京,攤開睡。”
說罷,我正待躺下,卻嗅到一絲異樣。
“什麼氣味?”我吸鼻細聞,忽覺不妙,“煙氣?”
西生看一眼炭火:“應是炭味?”
我搖搖頭,趴地附耳傾聽,隐隐聽見馬蹄聲隆隆作響,心中警鈴大作,忙起身推開破爛的門扉,向西京而望——
火!火光!
暗沉天幕之下,遠遠近近,數片火光燃起,并且迅速接近!
“起來!都起來!”我忙向屋内大喊,“遼兵來了,快躲去樹林!”
衆人被喊聲驚醒,慌亂一瞬,立刻起身抓起行囊。敦石頭還待讓我坐上推車,我顧不得許多,駐槍疾行在前:“能走。懷玉,幫石頭推車!”
西生也上前幫忙推車,範十月斷後。
附近的難民聽見動靜,紛紛奔出,遙見那火光,全如無頭蒼蠅般驚叫亂竄。
我回望一眼,皺眉“啧”一聲,大呼道:“别亂!去樹林,都跟我去樹林!東西别拿!快去樹林!”
唐貞兒聞聲,也停住腳步,協助我大喊:“都别慌!遼兵還有一段距離!一家人相互牽住,别走散!”
有人領頭,難民稍定,唐貞兒與範十月斷後,我打頭在前,帶領難民倉促撤入樹林,可哭聲不覺于耳,全然藏不住人!
我喝止幾聲也不管用,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握槍四顧之際,卻聽馬蹄聲已然接近,随飛箭破空之聲,火光迅速燃起。
然而,那群人馬中呼喝的指令,分明是漢音!
我立時一僵,捏緊槍杆,瞪着不遠處起火的村落與農田,聽着逐漸遠去的蹄聲,不禁渾身發抖——
這幫畜生!這幫畜生!這才到幾時?怎可堅壁清野?百姓還未撤進城中,怎可堅壁清野?誰他媽下的軍令,怎可堅壁清野?
樹林在上風口,濃煙熏不過來,可我竟已淚流滿面,恍然怔住不知多久,才聽見貫耳的驚哭聲,又見許多百姓哭喊着往火場中撲去,試圖奪回先前落下的行囊。
“天老爺啊!”
“這群兵賊!”
“活不成了!”
西生方才還扶着我,此刻已全身發軟,幾乎偎在我身上。黑暗中,敦石頭緊緊護住推車,範十月持刀護衛身前。唐貞兒母子緊挨在身後,江懷玉似在低聲哽咽。
“西京……去不得了。”我聲音滞澀,恍若喉中吞刀,“西京堅壁清野,東京定然已圍城。我……我……輿圖?輿圖在哪兒?我看看輿圖,看看輿圖……”
倉促逃亡,又豈會随身攜帶輿圖?
我茫然四顧,極力搜索腦中輿圖,可那分明已印在腦中的東西,似倏而之間,随大火焚燒殆盡。
“隴安。”唐貞兒忽然出聲。
隴安?此去甚遠,一路翻山越嶺,去那裡做甚?
“遼軍自東北而來,就算分兵攻打西京,也不會往西再進。”唐貞兒緊握江懷玉發抖的手臂,鎮定道,“沿洛水,往洛北,再設法去隴安。”
我閉目苦思,腦中輿圖逐漸清晰:有理,東京是國都,應天府有皇帝,遼軍應優先往東邊那兩處去,就算再分一路攻打西京,也斷沒有再分兵西進的道理。不如先往西南方向行進,盡快避開京畿路戰場,至洛北觀望片刻,若是凍河解封,南可乘船沿丹水去均州,往襄陽,再入長江,逆流向忠州;往西,也可繼續去往隴安,再設法往西北而去。西北路總有幾支兵馬賣老爹的面子,隻要能尋到一支兵馬護送我回赤霄關……
正思量間,唐貞兒又道:“隴安守将是家父戰友。年初時,四郎寫來家書,說他預感不祥,叮囑我若是東京有難,便去隴安投奔,他設法前去接應。我不信四郎已陣亡,我不信!他定會前去接應!”
泰阿關嘩變獻降,巨阙關腹背受敵。唐小子幼時便不知變通,如今身陷此等絕境,且不說穿越敵後,千裡接應,恐怕生還的幾率也幾近于無。
我不便戳破此節,勉強定住心神,吩咐衆人就地休整一個時辰,便整裝上路,前往洛北方向。
驟然遭難的百姓惶然無主,有些仍舊雙目失神坐地呢喃,有些已哭哭啼啼往四方散去,有些則不信邪,毅然決然往西京而去。
我這隊人身後,也稀稀拉拉随着幾家人,多是婦孺,沒個當家爺們做主心骨,見範、敦二人雖孔武健壯,卻肯聽女人發話,便如拽住救命稻草一般,緊拽于身後。
可婦孺的腳力能有多強?起初我還盡量相候,其後實無可奈何,隻能自顧悶頭趕路,那幾家人,也不知是掉隊,或是分散向親戚投奔,全不見蹤影。
狼狽而行,路邊已見凍斃的死屍,難民、傷兵皆有,衣物多被扒盡,敞開蒼白殘缺的軀體,臉上卻帶一絲詭異的微笑。
西生與江懷玉起初還怕得發顫,其後也逐漸神志麻木,垂頭随車而行。
其間又不時有難民相遇同行。拖家帶口的還好,若是遇上數名青壯結伴,便得時刻提高警惕。僅靠西生與唐貞兒輪流值夜不夠穩妥,隻能讓江懷玉也加進來,他随唐貞兒,我陪西生,兩雙眼睛盯着,盡力保證敦石頭與範十月能在夜間積蓄體力。
一路上,依然不時有敗兵散甲從北方逃回,更有甚者,因糧草盡絕,占據城池向百姓強征,堪比一方惡匪。
虧得範十月不辭辛勞,先行探路,方才每次堪堪避開潰軍與流匪。其後我與範、唐二人再三合計,決定舍洛北,踏冰過洛水,翻越商山,南去商洛,以避開這莫名其妙往西蔓延的戰火。
翻山途中,偶然撿來一隻無主的瘦驢,原以為敦石頭能自此減少負擔,可那四蹄蠢物比兩腳的能吃,脾氣也大,走過兩日,沒精料喂它,便果斷尥蹶子,多打它兩鞭,竟險些将我翻下山道。最終,無奈隻能換回熊來拉車。
一路颠簸,我這胎像又見惡化,屢屢夢中驚厥,連日高燒不退。衆人受我拖累,每日行進的路程愈短。
同行有位嬸子,亡夫是行腳醫,因而略懂幾分醫理,自告奮勇在山村中找來些草藥,用缺口的瓦罐煎來,以求換些幹糧。
我正捧着藥碗發呆,回想昨夜夢中大火連營的赤霄關,卻忽聽那嬸子歎道:“娘子好福氣,這兵荒馬亂的,還有兄長和相公在身邊保護。”
“啊?”我訝然一聲。
“我家那老頭子也壯得像熊,都說他不像大夫,反倒像是山匪。”嬸子失神而笑,“老婆子瞧娘子的相公一路拉車載你,倒想起原先老頭子也總拉着闆車,帶我去趕集……隻可惜他進山采藥叫狼給咬了,不然這半路上,老婆子也不至于叫賊人搶去口糧……娘子真是好福氣。”
我咋舌瞥一眼打盹的憨熊,又指門口戒備的範十月:“你說他是我哥?”
嬸子疑惑打量幾眼,問:“娘子和壯士有些相像,難道不是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