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納悶蹙眉,又随口遮掩道:“堂兄,堂兄。”
範十月轉回半張臉來,又肅然望向門外警戒。
嬸子尚在喋喋不休感歎,我暈暈乎乎細思她言語,忽也發覺,範十月的鼻子、眉眼、額頭,竟然是與老爹有些相似,甚至比大哥還更相似?
他不會是老爹在外面生的兒子吧?怪道不得老爹一聲令下,他就肯千裡迢迢來東京給我做副手。
原來這範非範,而是樊?
那難不成,範九月也是我同父異母的姊妹?怪不得西生說我倆背影瞧着像,原來竟都是一家人?
如此一想,我對範十月更多幾分信任。隻是他嘴嚴,不論我如何套話,他都不肯透露身世來曆,連如何入的斥候營、為何虎口未刺字都不肯說。
歇過一日,我高燒略退,衆人便又艱難趕路,終至商洛城外。
範十月探路回禀,稱商洛已遭潰軍搜刮。
我暗罵一聲“畜生”,又不禁生疑:已至關中路,為何還有潰軍自北南逃?遼軍到底兵分幾路,為何不合力攻打東西京?
“哪路軍?看見番号沒?”我皺眉問。
“拾到一面破損的軍旗,應是新安軍二營。”範十月答。
我眉皺得更深:新安軍不應就近拱衛西京?西京已堅壁清野,新安軍為何不堅守城池,反而向關中路調動?遼軍又怎會追擊新安軍而來?到底在追咬哪塊肥肉?
疑雲重重,卻不得解。此時糧藥告罄,既然潰軍已棄城而逃,也隻能入城去找找是否還有遺漏的補給。況且,江恒提過,神醫薛通的家鄉便在商洛。若是能尋到他老人家,我這日漸惡化的狀況,興許能保穩。
一行人行至縣城,城中百姓卻紛紛惶然出走,縣役也不見蹤影。我攔住一人問詢,他隻道前日那支潰軍聲稱,遼軍即刻便要大舉南侵,知縣等一衆官員皆已棄城潛逃。
“新安軍到底是誰領兵?遼軍怎會一路追來?”我急問。
那人卻隻說不知,倉皇随人群出城。
惴惴不安進城,好容易探問到薛家宅院,趕去時,卻見大門敞開,裡頭傳來女子驚呼和男子的喝罵。
還不待我吩咐,範十月便如虎豹猛突,當先奔躍入宅院中,接着便傳來幾聲慘叫。
西生攙我疾步趕去,隻見幾名男子伏捯在地,捂腿抱腹,痛呼不已。又有一位少女披頭散發,跌坐一旁,捂臉哭泣,身畔的藥箱已被砸裂,散落一地藥物與少許銀錢。
“怎回事?”我上前問。
“方才這幾人正行搶劫。”範十月答。
我環視一圈,走近少女身前,扶腰彎身問:“妹子莫怕,我這兩位兄弟武藝精湛,不怕誰來搶。”
少女惶然擡頭,目光先是落在我臉上,又轉而看向隆起的腰腹,心神稍定,問:“你們是誰?你這……面色不大好,是來找大夫?”
我微微點頭:“我從京中逃難而來,無奈身懷有孕,一路颠簸,已有些難以支撐。我家相公與薛老先生有些交情,故而前來向老先生求助。”
少女揉揉淚眼:“阿翁長年雲遊在外,不在家中。二伯聽聞北邊打仗,已攜叔伯、哥哥們前去支援,誰知……誰知這幾個混蛋,聽聞遼兵要打來,竟來搶劫!”
說罷,她憤恨指向在地幾人。
其中一人急忙辯解:“六妹妹,事有誤會!我……我隻是帶朋友來看家護院!”
少女委屈控訴:“你不學無術,在外招搖撞騙,險些治出人命,早被阿翁趕出家門。今日見城中生亂,你竟與盜匪勾結,沖進家來翻箱倒櫃,搶了人參、犀角不夠,還砸我的藥箱!我……我要去報官!”
我輕拍她肩膀:“縣官已棄城而逃,這幾個賊,我讓兄弟綁了,拖出去打死。”
少女怒紅的臉色一滞,讷然道:“打死?這……這也不能殺人呀……”
我歎一聲氣,吩咐敦、範二人先将人綁住,再做計較。
少女勉強定下心神,從地上爬起來,略整衣衫,打量我片刻,正色道:“這位姐姐,我瞧你孕相不太好,又在病中。你先随我進屋,我醫術雖不及阿翁,但婦人一科,還算精通。”
我也不再客氣,由西生攙進屋中。少女仔細把脈,再撩起我衣衫摸診半晌,沉臉道:“你自有孕以來,便從未好生靜養過?也虧得你習過武,身子還算健壯,不然早已保不住了!”
我憂心問:“那今後,可還能平安生下來?”
“靜養一月,我替你調理。你家相公呢?哪有這樣照顧孕妻的?叫他進來,我一同吩咐。”少女憤憤不平道。
“他……遭人陷害,貶去了南方。”我搖頭苦笑,“妹子,遼兵興許會打過來,城中不宜久留。勞煩你開幾劑安胎藥就成,你也盡快去投奔親戚吧。”
少女面色一黯,委屈道:“叔伯哥哥們都是醫癡,不是雲遊在外,便是趕去戰地,隻留小叔叔在家。可前日那支潰軍前來搜刮,小叔叔答應随軍行醫,以求給家中留些口糧。誰知小叔叔前腳剛走,家裡那些老仆全都吓得四散而逃,唯一剩下那個,還去給盜匪開門……”
我思量片刻:“那不如,你先随我走。我那兩位兄弟武藝高強,你随我暫去避難,總比孤身一人安全。”
少女惴惴不安思索片刻,又道:“先不論這些,我去取針,為你施針固脈。”
待少女離去,我又喚來範十月:“方才那幾個人裡,有一人虎口刺字,應是逃兵。你仔細審審,問清軍情,再殺幹淨,免有後禍。”
之後,我又喚來江懷玉:“你娘這幾日走路有些跛。她性子堅韌,有苦不肯說,恐怕腳已發腫。你去找些柴火,燒桶熱水,給她泡泡腳。記住,為将者,要洞察入微,為子者,也當細心盡孝。”
江懷玉赧然應好。
待他出去,我又吩咐西生:“你也歇會兒。回頭問薛家妹子要幾張月事布。我不妨事,你和貞兒姐一路用草木灰,多不方便。”
其後少女取來針,又指揮敦石頭去煎藥。十五六歲的丫頭,倒頗有些醫将威嚴。
施針後,她勒令我至少靜養半日,又去為唐貞兒取藥,治療腳上血泡。
這時,範十月回禀:“那逃兵是新安軍末等兵,對軍情不甚明了,隻大略知道有位貴人入駐西京,其後又帶走一半守軍,連夜西逃。遼左路軍分兵一路,由一位蕭姓将領率軍,一直緊咬在後。另,那位貴人随行的,還有天武軍。”
我眉一皺:上四軍?能指揮得動上四軍的,是哪位貴人?難不成是甯平郡王那老東西深藏不漏,見親哥作肥餌往東跑,自也攜一支兵馬往西跑,隻待親哥被俘,便借機上位?
如此一來,我便難以抉擇。
此時河面深凍,水路難行。即便我能尋到大船破冰,可戰火四燃,噩耗定然傳遍四方,江恒多半已離開忠州。就算是沿江東下去江甯,保不齊勇毅侯已率兵北援,萬一霍文彥也跟去,我千裡投奔,依然會撲空。屆時人生地不熟,我這月份愈大,兵荒馬亂中隻帶身邊這幾個人,實不穩妥。況且,若是堅持南下,唐貞兒母子定會離隊。
然而繼續往西,便還要與西逃的甯平郡王南北并行,萬一遼子折轉向南,我豈非要遭無妄之災?
可隴安确是比忠州或江甯更近,人會跑,城池不會。那小城無甚戰略價值,甯平郡王應不會奔此而去。不如先往南繞一段,以山為屏,再走那條早已廢棄的商道去往隴安,之後也不必管唐遠是否活着,來不來接應,我隻要從隴安入西北腹地,怎樣都能回家,也再不必成日風聲鶴唳,連覺都不敢睡沉。
計策定下,我便又找來少女商議:“妹子,遼兵的行蹤有些詭秘,商洛不能久留。你還是随我先去隴安暫避,屆時讓我家的兵馬來接應。”
少女疑惑問:“姐姐你是……”
“赤霄軍都虞侯是我爹,全軍上下都聽他一人指揮。你跟我一路,我保你安全。”我緊盯她雙眼,正色答道。
少女思量半晌:“罷了,我看你們不像歹人,那位小相公給娘親洗腳時,還偷偷掉淚。再說,憑你這狀況,沒我随時診治,再颠沛流離下去,定會滑胎。但你得保證,一切聽我吩咐治療,不然我可不管你。”
我從床上撐起身,低頭緻謝:“多謝妹子!”
少女扶我一把:“别叫妹子了,既要同行,喚我薛六娘就好。”
其後衆人也不再耽擱,從薛宅中盡量收整出糧藥補給,又牽上兩隻青驢,一隻拉車,一隻讓範十月騎行。範十月本想讓給敦石頭,無奈他太過魁梧,恐怕會壓壞青驢,隻能随車步行一段,再上車歇息一段。他一旦上車,除我以外的人便得下車,不然那青驢不肯走。
這憨實漢子滿懷歉意,懊喪道:“我就不該吃那樣多。”
“你吃多了長腱子肉,總比那長肥膘的強。”我心疼拍拍他厚實的肩膀,“今後咱們殺回東京,三哥封你做侍衛親軍都指揮!”
憨石頭用力點頭:“那我要每日打趙禮一百軍棍,誰叫他跟三哥說那些不幹不淨的話!”
“打他兩百棍!”我與他擊掌為誓,“上車就睡會兒,這一路你最辛苦。”
一路往南繞行一段,終于暫且避開潰軍,小心翼翼翻過牛首山、陳倉山,躲開幾處流匪,終至武靈山南麓。
隴安位于武靈山北麓,曾是商道重鎮。經百餘年前十國戰亂,中原赤地千裡,其後大梁定都東京,商業重心往東南傾斜,隴安便随這條商道徹底沒落。
戰火尚未燃及此處,南麓附近的村落甚至都不知北遼入侵的消息。炊煙袅袅,雞犬相聞,春寒雖料峭,卻已可聞見萬物化凍的氣息。
見此情景,我心中稍安,隻覺家鄉已在望。
休整過一日,衆人再度出發,範十月依然騎驢先行探路。
驢車晃得人昏昏欲睡,我正握着槍簪出神,忽聽西生道:“寶珠姐,你變美了。”
我蹙眉一瞥,見這丫頭白胖的臉盤已瘦下兩圈,眉梢挂着千斤重的疲憊,一雙杏目卻盛滿笑意。
“蓬頭垢面,叫花子似的,哪能變美?”我無奈搖頭,将槍簪收入袖中。
西生卻無比認真:“可你就是變美了,定是六娘子這位神醫妙手回春。”
說罷,她又望向薛六娘傻笑。
薛六娘卻黑臉道:“我說再歇兩日,你非要趕命似的趕。别以為五月就保穩,再不遵從醫囑,仔細我丢下你不管。”
我賠笑臉道:“村落沒個城牆溝壑,不安全。還是先去隴安,尋間客棧,再痛快洗個澡,愛歇幾日歇幾日。”
江懷玉這小子擠在車廂另一頭,聽聞此言,耳根悄默默泛起一抹紅暈。
見我瞧他耳朵,他面色更紅,窘道:“我……我下車陪石頭哥走走,免得累壞了驢。”說罷,他便掀簾子下車。
可車簾掀開的一刹那,我卻瞥見遠方有驚鳥飛起。
我心頭一凜,急忙捂腹鑽出車中,攀在車頭放眼一望,隻見好幾群黑點自前方山林中倉皇高飛,四散而去。
我再攏耳一聽——鼓号聲!
“石頭!”我猛然轉頭,卻見敦石頭垂頭昏昏而行。
“石頭,不對勁!”我大喊一聲,他方才回過神來,茫然望我一眼,再轉頭望向前方。
我也不需再攏耳細聽,那鼓号聲、驚呼聲、馬蹄聲,已越發清晰!
“快!往樹林裡避!”我匆忙大喝。
敦石頭與江懷玉連忙一左一右,牽驢折轉方向。可這畜生卻比人敏銳,早已察覺危機,驚怵不動。
“棄車!棄車!”我焦急喝令。
正此時,忽聽遠處傳來範十月的高呼:“大軍潰敗!快躲!快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