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玄森入了宮,整個太極宮佛光高照,瑞氣千條,祥雲吐瑞,一身正氣。
宣和皇帝身體大有好轉,早早便上了朝。
要知道,以往他都會拖到巳時十分,霞光高照,正氣驅除夙夜寒冷,暖和了才會上朝,衆朝臣見他身體抱恙,均不敢上奏利害要事。
滿朝文武斂氣屏息,坐立兩側,朝着龍椅上的天子看去。
他身着玄醺繡五爪蒼龍朝服,頭戴黑金冕旒,绯紅兩條縧子系在頸下,勒出他下巴因蒼老而垂下來的囊肉。
他才年過四十,卻兩鬓花白,雙目深凹,面色青黑,嘴唇慘白,臉上皺痕交錯,宛如阡陌,擁有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滄桑與疲憊。
僅有眼神泛着還算有神的光,這也是他較為精神的一面了。
他剛坐上龍椅,不由俯身咳了兩聲,額前的珠子撞在一起,發出稀碎聲音。
滿朝文武紛紛起身跪地,俯首磕頭,高呼萬歲,皇上将手一擡,示意平身。
衆臣回堂入座,文武各分為兩邊,噤若寒蟬,不敢妄言。
蕭起原本是武将,後因身體抱恙改為了文官,他身着绯色朝服,規規矩矩入文官的隊伍,因着腿腳原因,皇帝特赦他不用行跪拜禮,隻簡單行禮。
太子也立于右側,梁王立于左側,也紛紛整衣束冠,靜聽聖言。
“衆愛卿,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滿朝文武短暫地安靜了一會兒,須臾便大理寺卿東方玉自座椅站起,他行至正中,雙手恭敬地豎起玉璋:“臣有事要奏。”
皇帝眨眨眼,點頭示意他說。
這個大理寺卿年過半百,頭發卻全白,滿臉溝壑縱深,身體瘦小,聲音嘶啞道:“陛下,貪狼軍被突厥設計陷害一案,該結案了。”
蕭起一聽射天狼軍,整個人背脊繃直,手指也不由自主拽緊,呼吸也不受控制地快起來。
滿朝文武,在他眼中開始扭曲變形,就像無數個手拉手的小人,将他團團圍起來,陰森可怖的嬉笑在耳邊回響,透過那群人牆往外看,狼煙滾滾、戰火燒天,無數的精銳鐵甲應聲倒地,連成一片血海屍山。
心髒猛地往前擊,似乎化作了一把利刃,欲要撕開了胸口,竄出來。利刃變成長槍,他握着長槍,揮舞者朝周圍身穿異族服飾,渾身挂滿象牙狼牙的人砍去。
奈何他不能動,他站不起來,他低頭看見自己裸露在空的膝蓋骨頭,被人用刺刀一個一個,剜了下去。
他不覺得痛,比起那三千死去的将士,他一點都不覺得痛。
他在屍山火海聽見一個聲音,那人叫着他的名字:“起兒,活下去,抓出内鬼,為三千英正道。”
他拖着半殘不廢的身軀回朝,帶着他死去父親的骨灰,還有三千英靈的魂魄,隻為射天狼軍找一個公道。
他分明已經戰勝,父親先帶兩萬七千人馬歸朝,他斷後,他從未出過纰漏,從未中過陷阱,那路上為何會有突厥人埋伏,為何在他們酒中下了藥。
是突厥人做的嗎?是内鬼。
他也曾以為皇上會給他一個公道,這件案子,一開始交由刑部,刑部将這燙手山芋交由大理寺,說這麼大的案子大理寺才能辦理。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斷理結果,令他隻覺發笑。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提及,就像一把鋼刀刺入心髒。
直到現在,他依舊會因為聽見貪狼軍三字,而心驚膽戰。
蕭起攥緊了手指,指腹掐出一痕紫紅來,痛到鑽心,才将自己從那深淵的回憶中拉回來。
東方玉的聲音模模糊糊在耳邊響起,漸漸清晰:“這一年,什麼招數都使過了,抓過來的突厥也已經招了,說此事并無人與他們私通,沒有内賊,昨日簽字畫押,且已在牢獄中咬舌自盡。”
自盡?蕭起的唇角微微勾起,睫毛微顫,對這個結果并沒有一絲驚異。
滿朝文武卻安靜了,都齊刷刷朝他瞥過來,見他神色安靜,異樣的平靜,反而讓滿朝文武心下膽寒。
皇上輕咳了咳:“針對此案,各位愛卿還有何見解。”
衆人又看向蕭起,卻見他依舊巋然不動,面色無波,看不出來在想什麼,也看不透眼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