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靜的隔間,左天覆引着蕭起一前一後進了屋,便匆匆關上了門,用木栓輕輕落了鎖。此處安靜,隻聽得哀樂聲遠在天邊。
左天覆掌心輕壓着門,沒有回頭,隻道:“方才外甥所說的話,究竟是何意?”
蕭起緊了緊手中折扇,雙眼依舊帶着幾分朦胧的水霧,他低聲道:“舅父其實比我更知道,表兄弟的死實則與某人有關。”
“某人?”
他轉過臉來,一雙瞳孔不由放大。
蕭起眉峰輕斂,擡起頭:“為什麼事情偏偏查到他那裡,線索就斷了?陛下是不想查,還是不願查。”
左天覆的情緒不由緊繃了起來,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太陽穴突突地跳動,他眼神掃過蕭起,猶似醍醐灌頂一般。
這麼久以來,他一直不信,梁王本是他一心想要輔佐登基之人,也是可造之才,怎麼會殺了他的兒子。
事情發生這麼久,梁王也不敢正面與他商議此事,說要來吊唁,卻隻是遠遠看了眼便走了。要說沒有異常,怎麼可能沒有異常。
他敏銳多疑,早就察覺到了梁王的不正常。
隻是一直不願意承認。
他無力地拉了把椅子坐下,重複着他的話:“你說得對,陛下是不想查。”
見他整個人恍若失神,蕭起繼續道:“舅父,昔日你我雖然在朝堂政見相左,但都是為公,并無私人恩怨,如今舅父有事,外甥豈能坐視不管。”
左天覆深知其中要害,眼下,他不僅是單單失去了一個兒子,他還失去了可以依靠的靠山。
昔日他是梁王一派,而現在,梁王也不是他能依靠的了。
他是孤立無援的。
他靜靜地注視着眼前這個少年,眼中充斥着一抹不明的意味:“外甥的這是何意?”
蕭起手握折扇,朝他欠了欠身:“過去舅父一心向着的人,能輕易要了承風的性命,可見此人本性窮兇極惡,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之輩,跟着這個的人,舅父難道不怕夜裡睡不着覺?”
蕭起字字珠玑,每個字像刀,紮進他心裡,他心裡一陣絞痛,這麼多年來,他處心積慮維護的人,卻是如此狠厲怪物。
想他人生半載,看人識人的能力還不如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心中自歎不已。
他半眯着眼,眼周布滿荷葉般的褶皺,唇角往下,幹枯的胡須随着烏青的唇角一動一動,止又欲言。
蕭起見他有所動容,趁此推進:“陛下身體越發欠安,舅父還是要早為自己打算。”
左天覆何嘗不是如是想的,他雙眼閃過一絲希冀,但又很快寂滅:“老夫何嘗不想,隻是機會......。”
剛說到機會二字,遠遠便聽見靈堂處傳來小厮的傳話,說太子殿下來了。
左天覆不由一驚,屏息凝視眼前這個少年郎君。
蕭起展顔一笑,手握折扇朝他輕輕欠身:“舅父請。”
蘇長鸢讓小厮靜候等着,不過片刻,便聽内室傳來說話聲與腳步聲。
兩人從内室行至靈堂,滿面的和氣,已然一副冰釋前嫌的模樣。
聽小厮傳了話,左天覆便又請蕭起一同前去迎接太子,蕭起自然沒推诿,多番模樣,無不虛與委蛇。
望着兩人遠去的背影,她不由慨歎,蕭起怎不去演戲呢,若是去演戲,那定是叫長安男女老少都追捧的優伶。
雖是盛夏,但停靈處靠西,後背又靠一巨大的梧桐樹擋陰,堂内漆黑的棺材木闆下更由水晶琉璃作為底座,裡面塞滿了冰塊,冰塊慢慢消融,四周吱吱冒着冷氣,散開一圈圈綠煙。以緻整個靈堂顯得無比陰涼。
蘇長鸢本就驚寒,不由得朝火盆靠近了些,又重新拾掇了一捆新紙錢,一頁頁撕開了堆放地上,很快,就起了一個小小的金土堆,空氣間也彌漫着那通往地獄的銅臭味。
須臾之間,又聽院落傳來了動靜,十來個人的腳步聲擁簇着往堂内過來,太子的聲音婉轉:“是這裡了。”
左天覆颔首:“太子殿下身份尊貴,還請止步,小心犬子沖撞您。”
趙烨盤着手裡檀香木珠:“逝者已然登仙,還說什麼沖撞不沖撞的,孤既然來了,怎麼能止步于此。”
說罷,邁腿就往堂内來了。
太子素不愛白色,今日卻穿了一身素白的常服,寬袖寬袍,腰懸藍田白玉,頭簪碧玉冠,發冠兩邊用白色的縧子在下颌打了結,更襯托他面若好女。
他眼睛本就生得大而圓,好似甜杏,像是掩不住一絲一點的情緒,見了那樽漆黑杉木棺材,登時雙眼蒙淚,嘴角抽顫。
不時丫鬟用白色托盤捧上來一支白燭,太子點了,随後立在棺材兩端的供奉台上。
他又立于棺材前,扼腕歎息了一陣,随後又走到火盆前蹲下,伸手過來撿紙錢,蘇長鸢埋頭理着紙錢,将手往前一送,兩人的手便不經意擦過。
她頓時覺得背脊生寒,毛骨悚然。
死人沒叫她心驚,魂魄沒叫她害怕,眼下這鮮活的大活人卻不知道拿了她哪一根筋,叫她無端地難受。
她忽然感覺胃裡翻滾難受,像是要嘔吐出來。下意識掐了把掌心,疼痛叫她短暫地清醒,她輕輕挪了挪身軀,與他拉開了些距離。
趙烨朝她瞧過去,不知這一瞧,叫人瞬間失語,她身披素缟,披風下隐隐顯出裡邊的蔥綠色錦緞襦裙,盡顯玲珑身段,雙手似軟煙羅紗罩筍尖,兩靥如白色流雲染晚霞,如此清減裝束,也難掩她婀娜之态。
如此情景,他分明在夢中見過。
夢裡,也是這樣的一張臉,披麻戴孝,滿眼涕淚,她獨自坐在火盆面前,像這樣,一把把燒着紙錢,面前祭拜的卻不是大人棺椁,而是一套套小衣服,那些小衣服一看就是尚未足月的孩子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