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下了三日方止，長安城内白雪素裹，不見青瓦，隻見一條條棉花被似的雪鋪在一座座房舍上，遠看又似雪山綿延起伏。

東方剛剛破曉，為這冰冷的世界增添了一絲霞光，但周遭依舊冷沁入心，比下雪那幾日還要冷。

府外雪已掃盡，蕭起已經守在大門外，馬車旁，等着蘇長鸢梳妝完畢，上來與他同行。一同參加帝王加冕禮。

須臾之間，門内傳來腳步聲，擡頭一望，見來人已行到門口侍立。

長鸢身着翡冷翠繡各色牡丹、芙蓉、海棠等鮮花什錦錦緞大鬥篷，内穿同色淺綠對襟直裾，手裡抱着一個朱紅蠶絲緞面小暖爐，烏雲髻上綴滿金色發钗步搖，前額上以一隻金孔雀發簪固發，孔雀嘴裡銜着一枚紅寶石玉墜，寶石在額前晃動，更襯她容色濃豔逼人。

她擡頭望了一眼天，才看向他，正巧對上他的目光，她目光和冰雪一樣冷淡，他便垂下眸，轉身打開車簾，請她先上馬車。

她步履從容舒緩，儀态萬千，走路時身上環佩鈴铛，步搖輕晃，行到馬車旁，她剛好擦過他身邊，帶着一股淡淡的臘梅香，她伸出一筍尖手扶着車簾，手上金玉手镯砸在一起，發出清脆聲響。不時她踏上馬車，規矩落座。

長鸢整衣束裙坐好，才望着簾外的人，從剛剛起就很奇怪，她剛站到門口，蕭子新看了她一眼，但是很快挪開頭，這下剛坐上馬車，餘光可見蕭子新又在盯着她。

她迎上他的目光，他又快速垂下眸，和她錯開。

是錯覺嗎？總感覺他在看她。

帶他一同入了轎，她也絲毫不讓，朝他盯回去。

今日陛下加冕大殿，朝内重臣必定身着正式，蕭子新不例外，他穿着一襲绯色官袍，腰系二十八顆漢白玉扣腰帶，墨發高束，頭戴烏沙官帽，紅衣墨發将他的臉襯得愈發白皙，他握着一把折扇，更顯文人清雅，他若是不站起來，倒是絲毫沒有武将的影子。

她惋惜搖頭，不經意一個擡眸，和他對視上了。

蕭子新眼中泛着潮濕，眼尾帶着笑：“夫人看了我又搖頭，是什麼意思”

他以一種，難道他這般不堪入目的語氣問她，弄得她一時臉紅心熱的。

她無處喊冤，嗓子眼被他一句話給堵住，過了半晌，她才道：“你先看我，我才打量你的，至于搖頭，我不過是頭僵了，動一動而已，你别多想。”

這下把鍋轉移給他，看他臉色依舊，她又道：“不知夫君看我做什麼？”

蕭起輕笑，将折扇一折折打開，打開了半扇，在胸前輕輕搖晃。

大冬天的，外面又下着雪，他很熱嗎？

“我隻是少見夫人如此打扮，甚是玉雪可愛，便多看了眼。”

他是在誇她好看嗎？

這話若是兩個有情人說，算得上是誇贊，可她與他算什麼，就如同玄森所說，落花流水兩無情，這句話橫在她們中間顯得多餘。

好端端的，他幹嘛說這個。

要麼就是，方才她為難了他，他才故意借此機會送她這些話。

她哼笑了一聲，不再同他搭話，隻轉過身去，掀開車簾往外望了望，當此事就此揭過。

沉默間，展眼來到太極宮。

二人依次下了馬車，身後跟着譚桀音，羽飛二人，均衣着盛裝，一同進宮。

地上白雪早已被鏟幹淨，積雪緊壓樹梢與屋檐上，眼前白雪紅牆，剛轉入宮内，便見太極殿前站滿密密麻麻的人，文臣武将各自着朝服，侍立兩邊，一百零八梯白玉石階鋪一條暗紅地毯，順着鮮豔的紅毯一直延伸往上，盡頭處設立玄色龍椅鳳座，其前方設立金絲楠木桌案，案上擺放着象征着新帝繼位即将改國号的聖旨、傳國玉玺、印章、筆墨紙硯等一幹物事。

這裡的一切與前世頗為相似，前世，便是她與趙烨攜手，穿過鋪在一百零八階梯上的紅毯，穿過文臣武将，穿過各國使臣，行到那權力的巅峰處。

彼時兩旁朝臣，各國來使，均目不斜視，俯首稱臣，萬人不曾有一聲咳嗽，微風吹來，掣起他們衣袍獵獵，便是風中唯一的聲響。

那時的趙烨優柔懦弱，站在高台之上，執筆在改國号的聖旨上落款，手不停顫抖，兔兒毛筆在聖旨上留下了一滴厚重的墨水。

當時她不以為意，趙烨也捏了把冷汗，沒把那滴墨水當回事，後面她細細想來，原來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蒼天都在提醒她，他将為大周帶來一段猶如墨色的黑暗統治時期。

如此想着，轉眼已到文臣隊伍中，她與蕭子新各自分開，走到女眷人群中去。

她正好站在曹洛林身側，右手邊空着，隔着一丈之遙的距離，便是來自各國的王子與随從。

她輕起鳳眸，朝旁睥睨了一眼，循着人看去，見來人有衣着羊羔毛大衣，頭戴狼皮帽，脖頸上挂着各色珠串，珊瑚、琥珀、狼牙等物件，腰間懸着狼圖騰花紋腰帶，極具突厥特色。

想來是突厥國的。

沒一會兒，便見有人走在高台上，主持今日加冕大典。

蘇長鸢回神過來，望向高台上的蘇清潭。

作為禮部侍郎，他官居尚書之下，皇帝的加冕之禮他不免忙前忙後，體态都清減了不少。他站在正中，将遺诏遞于曹公公，由他宣念：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吾兒趙烨，小字文宣，朕念其宅心仁厚、博學多知，封其為太子，待朕仙逝，便由太子承我大業，治國安邦，傳太平盛世，欽此。

念畢，曹公公卷了聖旨，攏在袖中，高聲傳：“先帝仙逝，遵先帝遺诏，擁太子趙烨為帝，恭迎新帝登基！”

禮樂聲起，餘音繞梁，驚飛一群白鴿，趙烨右側花園斜出來，衣着玄醺朝服，頭冠冕旒，脖頸上系着紅色絲縧，一改往日浮浪之态，變得面容肅穆，多了幾分沉靜，他牽着同樣身着朝服的人，女人頭簪金色三鳳發冠，雲鬓配滿珍珠步搖，項上疊戴着三串紅珊瑚珠串，每一條珠串都由一顆紅寶石墜珠垂下，走起路來珠玉碎響。

趙烨雙眸恍惚，隐隐覺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猶記得在夢中，他也如今日一般，身着朝服，挽着心愛的皇後，在滿朝文武面前，豔羨的目光下，踏過那一百零八階梯。可不同的是，他手裡牽着的人，并不是那夢中人。

他牽着女人的手，腳步微微一頓，心想為什麼，為什麼現實與夢境不同。夢境中的人，是蘇錦鶴，是他心愛的人，不是眼前這個人。

左承月或是看他面色不對，忙關切道：“陛下。”

她也算得乖順溫和，是最适合做皇後的，他便按捺住内心的思緒，輕輕拍了拍左承月的手，沖她微微一笑，繼續往前走。

二人逶迤朝着一百零八階梯上走，走到最高處停下，徐徐轉身，面朝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