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雪未掃盡,地面瑩白像是鋪了一層鵝毛地毯,長鸢一腳深一腳淺走在雪地裡,裙擺曳地,沾染零星雪泥。
原本是想借着冷風壓一壓自己的情緒,不料被風那麼一刺,眼淚花兒愈發受不住了,銀線般落下來,她自衣袖中掏出一藕白繡着蓮葉的手帕獨自搵幹眼淚,逶迤往開滿紅山茶的落紅亭走去。
亭子四處透風,她倚着欄杆坐下,見山茶整朵整朵落下,有的被埋進雪裡,露出一抹殘紅,有的是剛落下的,花瓣上還染着晶瑩的露珠,正是明媚嬌豔時。
此花又名斷頭花,從不枯萎,隻在花開繁盛之及時整朵掉落,倒像是她了。
她想起前世重重,絞着手帕瞪着眼,又哭了一陣。
隐約聽見一陣腳步聲走來,她忙止住了哭,偷瞥了一眼遠處,見冬陽之下白雪之上男人如松而立,手腕上搭着一翠色鬥篷,朝落紅亭子裡來。
她裝作沒看見,背過身去,搵幹眼淚,用手壓着心髒,壓平那呼哧呼哧的聲音。
腳步聲到了身後停下,聽見微風挂着他衣裙緞子翻飛的聲音,緊接着衣身後罩上了一厚重溫熱的鬥篷,長鸢故作驚詫,轉身起來,剛巧碰到他胸前,鼻尖浸入一陣冷香,她下意識往後退,鞋子踩到衣裙,眼看着就要往後倒。
蕭子新忙将她扶正,雙手自然順過鬥篷兩端的紅色飄帶,又把鑲了一圈冬貂毛的帽兒拉上來,把她整個腦袋罩住,連着耳朵也罩住,隻露出一張雪白的臉來。
他雪白的手指正纏繞鮮豔的軟帶,像是要給她打結,她下意識擡起手:“不用了,我來吧。”
手指搭在他腕上,又感到一陣冷電淌過全身。
蕭子新沒依着她,隻漫不經心掀起眸,眼神中透着幾分漠然,很明顯在拒絕她。
她隻好悻悻垂手,任由他來。
她原本收着下巴,眼觀鼻鼻觀心,沒去看他,忽然間一根食指劃過她下颌肌膚,将她擡起來,像是迫使她望着他一般。食指上有薄薄的繭,劃過肌膚時帶着一陣酥麻。
她收緊身子,屏住呼吸,盡量不去看他。
他一開始也沒看他,隻是望着她下巴下的軟帶,很快打了一個結。
她見下巴底下一緊,便收身要走,誰知剛轉過臉,蕭子新一把握住了她的下巴,将她掰到他臉前,近在咫尺,近到她可以看見他嘴唇上的白色絨毛,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吹拂臉頰,且越來越近。
她忙喝一口氣,頓時覺得頭發都豎了起來,他要做什麼,現在的她覺得,他做什麼都不會讓她感覺到驚訝,隻是她還沒想好要用什麼方式去面對,面對一個前世與她為敵的人。
她應該推開他的,她想,從前不是說了嗎,待她所有的事謀盡,兩人便和離,從此雙手撒開,各自幹各自的事。
然後此時渾身沒有力氣,手腳就像釘了釘子,心口微軟,提不起氣來。
她半阖眼,視線模糊,看見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正當她以為會有什麼事發生的時候,卻聽見他說道:“你哭過。”
長鸢雙眸驟然擴大,連瞳孔也放大了一圈,她瞬間來了力氣,一把推開他,歪着腦袋否認:“沒有。”
“你眼眶是紅的。”
“風吹的,你的眼眶也是紅的。”
說着,還不忘指着他的眼睛說道。
蕭子新不再與她狡辯,而是坐實她已經哭過的事實:“是我改的戲不好看,我見你看完了戲,就獨自出來了,想來是這個原因。”
她也不否認,靜靜地靠着紅柱子坐下,望着遠處山茶:“不,是改得好看,好看到不像是真實的。”
蕭子新也坐于她身旁,面對着她:“既好看,你為何難過。”
這是他精心改的戲,可不是叫她難過的。
長鸢知曉他用心,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但又無法掩藏心中苦悶,直說道:“我跟你講得那個故事,是真實發生過的,那裡面的女繡娘,可沒有你編排的命好,也不怕跟你說,其實那些事情本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
蕭子新眉峰蹙起:“可你才十九歲,如何發生過。”
長鸢挑眉看他:“或是在另一個世界,或是在夢中,或是在前世,我也如同那個女繡娘一般,嫁給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這也就罷了,可他犯下大錯,也要叫我替他帶過,我便如同眼前這斷頭花,在開得明媚鮮豔之時,活生生斷送了性命,從此香消玉殒。”
她隻顧着自己表達,卻沒想過蕭子新所想,回味過來,她才自嘲笑笑,蕭子新莫不是把她當作傻子,或是以為她糊塗了,腎精空虛,髓海衰竭,開始犯癡呆症來了。
她見蕭子新若有思望着她,望着她,瞳孔在陰影中越來越大,十分震驚。
便以為他被她吓到了。
笑道:“是我胡說,你别往心裡去。”
他卻十分認真,聲音有些低啞:“你嫁給了誰?”
長鸢見他聽進去了,便說道:“總之不是你。”
他抿直了唇角,眼神驟然鋒利起來:“不論是誰,他害了你,我便會去摘他的腦袋,給你陪葬。”
她哼一聲:“你還摘他的腦袋,說個事兒的,你别不信,當初那人害我,你還在一旁給他出謀劃策呢。”
蕭子新驟然呆住,真的在思考什麼一般。
她見他三魂出了七竅,久久沒有回魂。
繼而垂眸自語:“能叫我替他出謀劃策的人,天下能有幾個?”
長鸢喉間一滞,頓時說不出話來,蕭子新不僅聽進去了,竟還猜了起來,照他這般猜下去,豈不是要猜到趙烨身上。
她忙收回眼神,低低道:“我方才一番胡話而已,你别想深了。”
繼而起身,打算往畫舫那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