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有諸多嫔妃難産,都是胎位不正,有經驗的穩婆會提前協助娘娘們生産,在孩子快要出來時,把胎位扶正。
那穩婆面露難色:“有時有,隻是不一定能保全她們性命,老奴.....老奴不敢。”
“你盡管去做,嚒嚒,出了什麼事,有我擔待着。”她語氣無比堅毅,眼神亦如此:“你若是不拼命救她,以緻她一屍兩命,陛下能饒恕了你?可你若是救活了她們,陛下定會重重賞賜,你也好告老還鄉。”
那穩婆吓得沒敢回話,思索了半響,隻道眼前這個蘇夫人好是乖戾,恩威并施,其身上忽然袒露出來的霸氣比陛下還要強硬。
眼下娘娘橫豎一死,那為什麼不試試活着的那條路。
縱然是死了,她也拼了全力,彼時蘇夫人與她在陛下面前說兩句好話,也無什麼大礙。
她琢磨好,便揖身進去了。
蘇長鸢立于牆外,又等了約莫一個時辰,終于聽見房間裡傳來嬰兒啼哭聲,那聲音響破整座頹敗的冷宮,引得一群燕子落在房檐下,叽叽喳喳着,像是報喜。
她也喜着提裙進去,見裡邊嚒嚒抱着嬰兒,太醫以及其餘人擁着左承月,正七零八亂地,往她身下堵塞棉花紗布,盡管如此,她身下已經有源源不斷的鮮血流出來。
此時太醫搖搖頭,走到她面前,将雙手一拱:“蘇夫人,微臣已經無力回天了。”
說罷,提起藥箱,轉過她身後出去。
那嚒嚒抱着嬰兒到她跟前:“蘇夫人,娘娘生個小皇子。”
蘇長鸢沒有心思去看那孩子,隻是把眼神落在左承月身上。
她氣血盡失,臉色泛黃,頭發被汗水打濕,淩亂地貼在臉頰兩側,眼底淤青,唇色蠟白,已經沒有了什麼氣息。
長鸢摸到她床榻,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她才緩緩有了意識,撐開眼皮,瞳孔有些發散道:“孩子呢。”
那嚒嚒忙将孩子抱過來,佝偻着給她瞧:“恭喜娘娘,您生的是個小皇子。”
左承月瞅了一眼那孩子,嘴角牽了牽:“像陛下。”
長鸢自始至終沒有看那孩子一眼,隻顧着看左承月,又将她的手握緊了一些:“娘娘。”
左承月将視線從小孩身上移開,落在她身上,忽而雙手用了力氣,将她緊緊握緊,她嘴唇顫抖着:“陛下,陛下來了嗎?”
蘇長鸢嗚咽一聲,眼淚跟着滴落,不知道如何作答,剛要勸她。且見她雙眼忽然往上一翻,嘴裡叫到:“爹、哥哥、月兒來賠罪了!”
四肢一松,兩眼一閉,撒手去了。
蘇長鸢走出院落時,太陽已經西斜,大如鬥笠的陽光灑在身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她雙手垂立,拖拽着身體往前,隻見一行人簇擁着身着玄醺色朝服的人過來。
走近了一看,便見是趙烨姗姗來遲。
蘇長鸢打眼一看,正好他也看了過來,不由加快了步伐,走到她跟前,他語氣有些着急道:“蘇夫人,承月呢?”
一路上,他已經知道了左承月生産的事,但是具體的事并不知道,故而才問她。
長鸢與他行了個禮,語氣冷冷道:“皇後娘娘殁了。”
趙烨啊了一聲,怔在原地,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但失了焦,不知道在看些什麼,繼而又回過神來:“她現在在哪兒。”
長鸢歪着頭示意,她還在院子裡小屋内那塊破草席上躺着。
趙烨忙提步往前,迅疾折入院中,他不住地盤弄手裡一串新請的朱砂珠子,盤得噼裡啪啦作響。
長鸢便知道他在緊張,每當他緊張的時候,他便喜歡盤珠子壓制自己的情緒。
待他走到小屋門前,忽地腳步一頓,停了下來,他緩緩推開門,門咯吱一聲響,開了一指寬的縫兒,他便借着那縫兒打裡一瞧,見裡面草席上橫卧着一人,那人鮮血遍身,腥臭難聞,頭發零散,臉色淤青,早已魂歸天界。
趙烨着實吓了一跳,連忙啊的一聲,腳忙不疊往後退去,又加快速度盤着手裡的珠子。
這一退,正好踩到了蘇長鸢的腳,撞在她身上,他又是一個驚吓,轉身看着她,見蘇長鸢衣裙上也染了鮮血,面色蠟白,望着他的眼神竟和噩夢中的人一模一樣,他瞬間吓得三魂丢了兩魂,一下歪倒在牆壁上。
但他努力支撐着身體,以手撐着牆壁,嘴裡呼哧呼哧出着大氣。
長鸢隻覺得可笑,她雖較他矮一個頭,但她望着他的眼神,卻像是在俯視,在鄙夷。
“娘娘為陛下生子而死,陛下不去看看嗎?”
趙烨一向膽小,夜裡入寝,總是會在床邊點一盞燈,不然他徹夜難安。
就算是有人陪着,他也需要點一盞燈。
眼下,他見了左承月屍體,便像是夜裡沒有點燈,害怕得冷汗直冒,身軀發抖。
但他是一國之君,并未在她面前過于袒露他的恐懼,隻是不住地盤串,繼而他站直了些,纖長的眼睫垂落,眼神閃躲:“朕方才已見過她了,她一個罪人,死了倒也幹淨。”
話畢,又大剌剌擡步,急忙迳出院落,玄醺色的衣袂在兩扇木門間遠去,不作絲毫停留。
長鸢起先還可憐左承月,後面想想,她有什麼好可憐别人的。
前世,不過她身首異處,慘淡收場。
少頃,她跟着走出院門。
奶娘抱着剛洗淨換好新衣裳的小皇子打東邊過來,蘇貴妃、長公主、譚桀音等幾個宮女自西邊趕來,趙烨站在中間,先望向了奶娘手中的孩子。
小孩子剛出生,紅撲撲的一團,還未睜眼,臉上起了一層雪白的絨毛,看着就像熟透的水蜜桃。觀其眉眼模樣,竟與他有幾分相似。
“恭喜陛下,娘娘生的是個小皇子。”奶娘這麼一說,他竟不住笑起來,伸手就要去抱他。
彼時蘇貴妃正巧走到他身側,聽見“是個小皇子一席話”,頓時眉頭緊蹙,逶迤撞上趙烨,将他輕輕撞開,叫他沒有抱上那孩子,她自己則站到小皇子跟前,扯着嘴唇叫道:“本宮瞧瞧,生得真是漂亮,像皇後娘娘。”
經她這麼一說,身後宮女們都簇擁上前,觀看小皇子,竟争先贊同蘇貴妃的話,說是像皇後娘娘。
趙烨立在旁側,微微歎了口氣。
此時,趙環與譚桀音也相繼擁上去看,被蘇貴妃問及像誰是,譚桀音朝一旁的皇帝陛下看了一眼,默不作聲,趙環則笑嘻嘻道:“貴妃娘娘這是什麼眼神,這眉毛眼睛,鼻子小嘴兒,分明像我皇兄。”
長公主一說話,周圍的丫鬟立即又附和,說小皇子既像陛下又像娘娘。
蘇貴妃被趙環那麼一嗆,氣得說不出話來。
忽然靈機一動,望着冷宮矮牆:“她人呢。”
衆人都知道她問的是誰,紛紛不敢言。
僅聽趙烨低聲道:“承月殁了。”
蘇貴妃眼尾輕挑出一絲得意,但很淺很細,旋即急轉直下,哭泣起來:“我可憐的姐姐,年紀輕輕的,就撒下小皇子離開,以後小皇子還怎麼辦?”
她用粉色手絹抹着臉兒,眼眶竟真的紅了起來,泛着盈盈水光:“陛下,這孩子如今沒有母親,何不記到我名下,入我的宮中,一則可以與我缜兒做個伴,兩兄弟一起長大,豈不熱鬧。二則,他先前本是罪人之子,但是改在我名下,也算脫了他的罪人之身,陛下你看可妥?”
蘇錦鶴會安好心?
長鸢不信。
蘇錦鶴自己育有一子,她本想憑借這一孩子飛升為皇後,不料皇帝隻是将皇後打入冷宮,褫奪封号,但是也沒有升她為後。
她深知自己棋高一着,就等着把皇後熬死,她自己的兒子成為太子,那她就能順理成章成為皇後。
誰知道皇後死了,皇後卻給陛下生了個兒子。
中宮娘娘生的孩子,才是未來的太子爺。
這是誰也無法撼動的傳統。
哪怕她是廢後,哪怕她已經賓天。
蘇貴妃這樣盤算,無非就是想把二皇子養在身邊,最後尋個十全十美的法子,要了他性命,也未可知。
聽她這樣說,趙烨負着雙手,凝眉思索:“這......。”
陽光落在他眼睫上,他微微眯着眼,眼底泛起一絲愁緒。
蘇貴妃忙湊上去,雙手扯着他一些衣袖,低吟道:“陛下......。”
聲音婉轉,如莺啼啼。
長鸢趁趙烨尚未改變主意,忙上前兩步,躬身行了行禮:“陛下,皇後娘娘臨死之前,微臣曾伴她左右,她特意囑咐微臣,務必将孩子托付給長公主殿下。”
蘇錦鶴聽聞緊緊咬着後槽牙,暗暗朝她投去一瞥。
蘇長鸢并沒接招,隻是望着趙烨。
趙烨眨了眨眼,十分驚異。
還未待他開口,趙環打身邊過來:“托付給本宮?”
她聲音又驚又喜,忙多看了二皇子兩眼:“難怪我說這孩子生得好,我看着就歡喜得很,原來是與本宮有緣,皇帝哥哥,環兒就不客氣了,這就替你養着。”
說完,伸出一根手指,去玩二皇子的手,二皇子雖在睡夢中,卻緊緊抓着他姑母的手,狠狠用了力。
“哎喲,他抓着我呢,想是也答應了。”
趙烨見小皇子正抓着趙環的手,本想答應,不警覺有人扯了扯他袖子,他瞥過眼去,見蘇貴妃正朝他努嘴。
須臾她又道:“長公主殿下喜歡孩子,是這孩子的福氣,隻是,這皇宮裡的孩子,怎麼好送去公主府呢,宮裡從來也沒有這樣的先例啊。再說了,長公殿下以後也是要成婚生子的,我擔心殿下你累着呢。”
趙環知她在說什麼,陰陽怪氣的,沒安好心,又故意說她以後要成婚,要生子什麼的,她更是好氣不打一處來,遂辯道:“人人都要成婚生子不成,我趙環偏不。”
說這話時,不由瞧了譚桀音一眼,見她微怔,複收回眼神,望着二皇子:“我看,是貴妃娘娘想要這個小皇子吧,那環兒更不懂了,你自己沒有兒子嗎?有的,貴妃還是别費心照顧别人的兒子了。”
蘇錦鶴一向與她明面不和,就算是在皇帝面前,被她絆了嘴兒,她也不敢反駁的,隻是暗暗咬牙歎氣。
趙烨早已習慣她們争相鬥嘴,他煩得緊,每日在朝堂上要聽大臣們争相鬥嘴,回了後宮還要聽貴妃和長公主鬥嘴,一時頭疼不已。
有沒有人給他個主意?
蘇長鸢知道,他一向優柔寡斷,現在又開始犯難了。
一旦他開始陷入兩難的境地,就喜歡背過身去,偷摸着咬着指甲蓋兒,也不管那手指上沾了朱砂紅,就那麼啃着吃,一面把珠子盤得噼啪叮當響。
從前,他都是做依偎模樣,有時候伏在她腿上,一雙碩大的眼睛盯着她,問她拿主意。
她亦果斷決絕,替他定了方向,他便拿定主意,少吃了不少指甲蓋兒。
眼下,他的指甲蓋兒咬得秃了,凸出一塊嫩肉來,看着觸目驚心。
蘇長鸢遠遠地望着,等他做決定。
等了半晌,公主和貴妃都催他,他也拿不定主意。
沉默不語。
直到一清冽聲音傳來,打破了這僵局。
“我又來遲了。”
蘇長鸢打眼望去,見蕭子新一襲白衣,身披霞光,立于宮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