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沒用。他知道。
再後來睜開眼,他躺在床上吊水,身邊還是沒有人,沒人關心他,沒人照顧他。肇斯行拔掉針管,做了半年的啞巴。
讀研時他搬出肇家,一個人住的時候,慣于将屋内所有燈都打開。
不是怕黑,隻是看上去像有人。
透骨寒涼的水下,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唯紅繩明滅可見,肇斯行咬牙,他如一尾小魚,紅線若勾。
他笑着想,小魚追勾,天經地義。
勾子那頭,還有人在等他去接。
系統絕望尖叫,放棄治療,直挺挺地沿着紅線,沖水下撞去,忽撞上什麼,光團驟然碎裂。肇斯行眼底一亮,伸手去探。
沈苌楚仰頭望水天,延伸水中的紅繩不停抖動,像釣魚時有魚咬。中心泛起陣陣漣漪,震碎水天的倒影。
一雙手撥開碎影,露出腕子上的紅繩。她竟生出些許莫名的情愫,胸口酸脹,手心生汗,她緊張地攥了攥衣角。
有人從水天鑽了出來。
是有人不顧生死,來接她了。
沈苌楚張開雙臂,要接住将要掉下下來的人,可在他露臉的那一刻,卻變了臉色。
肇斯行。
他鑽出水天,失去支撐徑直落下,鬼界中沈苌楚張開雙臂,要去接,一時竟忘了自己已成生魂,生怕砸傷她,半空中掙紮幾下,盡力朝她身旁落去。
鬼主陸鸢揮手,将肇斯行托起,輕緩地将他放在地上。
落地那一瞬間,他驟然扯住沈苌楚的手,用紅繩繞了好幾圈。
沈苌楚覺得這條生魂冷極了,手中像握了塊冰,不斷往外浸水,惱怒也被他浸出來的水沖散了,她下意識地捏了捏肇斯行的手。
盯着纏死兩隻手的紅繩,沈苌楚眨眼:“冷嗎?”
不知道為何,她應當讨厭他,可是這個時候,她偏生讨厭不起來。這條生魂好冷,比她落水時還冷得刺骨,她又想起帶她鑽進水潭的牛。
他冷不冷?
打了那一巴掌,他疼不疼。
她好像是做錯了,可沈苌楚從不對過往産生悔意。與其做無用功,不如好好的道歉。
沈苌楚擡頭,又問他:“誰叫你救了。”
啧,她說不出口。
她跋扈,渾身上下長滿刺,活脫脫一隻刺猬,說這話極為嚣張的話時擡手,動作很誠實,沈苌楚輕擦肇斯行側臉落下的水珠,又問一次:“誰叫你救我了。”
沈苌楚曉得這話很難聽,但她就是忍不住。
肇斯行也看她,卻眉開眼笑,喜上眉梢。
“我想救。”他蹭了蹭貼在側臉的手。
她的手很暖,他貪圖,又避開,連帶攥着沈苌楚的手都松開些。紅繩牽着,他不怕再丢了她,現在卻怕凍着她。
“哦,”沈苌楚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滿水光,她壓平嘴角,“那好吧。”
又看這雙手,扣着她的虎口,丢掉指甲的手指發黑結痂,山翻得再熟練,也添了幾道新口子,傷口之下,皮膚是瓷白的,像宜修堂飄滿地的白杏花。
有些被她刻意壓下的又翻起來。
上一世,這雙手也拉過她。
那時閣内大亂,大家聽說萬立果死了,一部分在收拾軟包逃離;還有一部分忠心的在閣内大開殺戒,要殺死所有意圖背叛萬立果的人。
有人放出蠱蟲,有人拔出匕首,魚龍混雜。沈苌楚抱着一個孩子,躲在角落裡。
懷裡的孩子也是萬立果搶來的,還沒有喂蠱蟲,養在閣中。她日日都要哭,愁的閣内他人不想管,連飯也不送。
沈苌楚心煩,卻悄悄給她送飯,不吃,沈苌楚端着勺子送她口中:“快吃,不吃我将你喂山上的野狗!”
小孩哽咽癟嘴:“你喂吧。”
沈苌楚又送一口:“野狗不吃惡鬼,吃飽了我再将你喂野狗。”
她又開始哭,沈苌楚捂她的嘴,想說哭有什麼用。想了想,還是不說了,放開嘴随她哭去。
她不哭,那也不能叫别人不哭。
哭多好啊,哭是好事。那是人還在人間。
她抱緊孩子:“哭好不好?”
孩子不哭,她胸口開了一個大洞,一條百足蟲正趴在上面啃食血肉。
沈苌楚撥開蟲子,拍拍她的臉想叫醒她,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姓什麼,家住哪兒,江南還是塞北,該将她送到何處?
抱女孩好久,外面紛亂暫停,是有人推開屋子一間又一間的尋人,到推開她這間,沈苌楚屏住呼吸,捂住了孩子的口鼻。
來人提着一把劍,劍刃布滿如冰裂般的紋路,劍尖垂立,懸一滴鮮血。
肇斯行至沈苌楚面前,扔開雪霰,劍砸在地上叮當作響,他朝沈苌楚伸出一隻瓷白的手。
沈苌楚不去抓,肇斯行默然,從她懷中接過孩子,她不願脫力,仍舊死死抓着孩子的衣角。
肇斯行便由着她,攙着她的手腕,将人攬入懷中,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輕拍她的肩膀:“沒事了,沒事了。”
她瞪大眼睛愣怔着,愣多久,他拍多久。
“好。”沈苌楚松開斷氣的孩子,拉住了他的手。
他不管雪霰,将人拉出房間,瓷白手掌卡着她的虎口,沈苌楚看那隻手,就那麼穩穩地拉着她,抱着孩子,走出屍蠱閣。
沈苌楚拉着他的手,直至殓了孩子,才松開。
就是這隻手。
“随你。”沈苌楚追着肇斯行躲開的手握了一握:“你的手好涼。”
想來該說謝謝,可她憋紅臉也開不了口,幾根小指糾結着,順帶搔他掌心:“……”
忍住瘙癢,肇斯行竭力克制上挑的嘴角,心卻悸動地一跳又一跳。
既然她不願說,他就當聽到。
陸鸢不忍,可望水天半晌也沒等到阿冉,終是打破二人:“小兄,接你的那位姑娘去哪兒了?”
肇斯行回神,将視線從沈苌楚臉上挪開:
“帶我們回陽間。”
“狐狸被修士纏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