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沈苌楚騎上王家院牆,拉起顧夢堯,兩人一躍而下,循着上午的路,回到書房。
沈苌楚揮手,打散幻影。再照着畫上内容,替顧夢堯重新挽發裝點,與來時别無二緻。
顧夢堯望着鏡中人:“苌楚。”
“嗯?”
“你是不是什麼狐狸仙人,”她接過沈苌楚遞來的梳子,捏在手中,“會幻術,身手好,認識的人還很多……”
沈苌楚發出聲鼻音,哼道:“接下來是不是要說,我是專門要來救你的精怪,專門帶你脫離苦海?”
顧夢堯臉頰通紅。
沈苌楚替她别好最後一隻銀钗,她盯着鏡中女子:“或許,我可以拉你一把。”
“但能救你的,也隻有你自己。”
顧夢堯恍惚,不解與困惑萦繞心間,仿佛又回到第一次見沈苌楚的街頭。
沈苌楚會一腳踹翻鬧事潑皮,不顧飛舞的旋裙,與她所受的教導全然不符。
女子走路要四平八穩,裙子不可掀過膝蓋。女子說話要柔聲柔氣,不可大聲喧嘩。女子要含蓄内斂,不可張揚……
可沈苌楚卻如平地一聲驚雷,打裂顧夢堯數十年看似平穩,實則壓抑的生活法則。
她該是什麼樣的?
沈苌楚走到桌邊,提筆,擡頭觀察顧夢堯,要替她補上最後的五官。
未過多時,顧夢堯忽然叫停了她。窈窕淑女奪過沈苌楚手中的筆,摔在地上:“不畫了。”
顧夢堯雙眼蓄滿淚水:“這不是我,不要再繼續畫了。”
愣怔良久,她又輕輕撿起筆,送進沈苌楚手中:“對不起,我不是在向你撒氣。”
“我……”顧夢堯遲疑,“我是在氣自己。”
為何如此淺顯的道理,現在才懂。
她不說,不反抗,在規束之中默默忍受,妄圖有人來理解她,那是做夢。
顧夢堯擦去眼淚,捧起畫紙,對沈苌楚道:“沈姑娘,謝謝你今日帶我去舒術堂。”
讓她看到山蔭女子也有另一條出路。
剩下的路,得她自己走。
沈苌楚思索片刻,拿起落在桌子上的帷冒,卻沒有戴頭上,她抱在懷中:“那,我陪你出去。”
這帷冒不戴也罷。
她可以再引顧夢堯一程。
*
王夫人面色不大好看,可沈苌楚在場,不好發作。
誰人不知蔭山沈苌楚,沈家撒野般放養的小小姐。此時一身勁裝,連帷冒也不戴,抛頭露面,沒有半點淑女模樣,分明是被寵壞了。
不過王夫人也隻敢腹诽,山蔭半數産業在沈家手中握着,誰敢當面訓斥沈老爺的寶貝孫女。
又不免慶幸,自己這個好侄女,在山蔭居住沒半個月,就認識了沈苌楚。邀來府上畫人像,舉止親密,似閨房密友。
能與沈家搭上關系,在山蔭行事不知方便多少。
如此,王府人不由地挺胸擡頭,連侄女畫像未完成一事都順氣不少,她眉梢帶喜,恭送沈苌楚出府。
見天色陰沉,似驟雨将至,又差下人送來傘,叫顧夢堯給沈苌楚。
兩人走了一段路,不多時雨點砸落。
“怪不得,那時叫你小姐……”
“什麼?”沈苌楚沒聽清。
顧夢堯舉着傘,手足無措:“沒……沒什麼。”
黃老闆已登上馬車,她慌忙将沈苌楚送到馬車邊,将傘送遞她手中。心緒稍有平複,才想起要曲膝行禮。
沈苌楚攔她,又将傘塞回她手中:“你将傘給了我,你如何回去?”
望她背後,并無人跟出來,是故意叫她淋雨回去?
顧夢堯淺笑:“許是剛下雨,姨媽還沒來得及派人,苌楚收好傘,我去屋檐下躲躲便好。”
沈苌楚眉頭一撇,攥緊她的手:“不行,若是着涼就不好了。”
“我同你講個秘密,”沈苌楚眨眼,湊近顧夢堯耳邊:“我啊,體格特殊,天生火靈根,不懼寒涼。”
“所以,”顧夢堯驚呼,“你會那些術法,是在修仙?”
沈苌楚點頭:“對啊,爺爺說靈根體格特殊,要靠修行壓制。”
上一世,沈苌楚可從未聽過如此多的彎彎繞繞。她想炫耀,手指一撮,指尖燃起簇鮮紅火焰,照得眼眸灼灼曳光。
卻忽然襲來冰雪道,将她指尖火焰吹滅了。
“誰!”沈苌楚小脾氣被掀起,轉身望向冰雪道來源。
潇潇傾盆雨,似在視線中拉起珠簾。有人卻舉一把暗黃油紙傘,掀開珠簾,迎風雨來。
黑色長靴劈水,玄色襴衫未染絲毫落雨。
他先是敲了敲黃老闆的馬車,說了兩句。馬車先行,僅留他一人舉傘立在原地。
再緩緩走來,揚起傘蓋,才露出臉,輕喚沈苌楚:“小小姐,該回家了。”
顧夢堯微怔,是那日的小公子。
她見肇斯行舉着傘,目不轉睛的鎖着沈苌楚,一瞥一笑盡是真情流露,全然忽略了苌楚身旁,還有個她。
他,似乎從未看過她。
顧夢堯的臉紅了又白,手腕一松,傘柄歪倒,向一邊偏去,沈苌楚連忙扶住她的手腕,關切道:“怎麼了,是不是今日累疲乏了?”
沈苌楚要接過傘,替她舉。顧夢堯呼吸慢了半拍,擡手撫上胸口,輕輕搖頭:“不是。”
她再怯怯看一眼肇斯行,眼睫輕顫。
“可能,隻是覺得涼了,”顧夢堯收回視線,将傘往沈苌楚手中塞,“苌楚快接着傘,回家吧。”
她緩了緩,才道:“聽說再過半月,就是苌楚的生辰。到時候,我帶着禮物去府上看你。”
“真的?”沈苌楚偏頭,笑得開心,卻沒接傘,隔着雨幕,将肇斯行揪近些。
她佯裝厲聲質問:“為何将黃老闆的馬車支走?你不坐,我還要坐呢!”
肇斯行抻着她的腕子,順勢将人拉入傘下,傘蓋偏轉,擋住旁人:“若黃老闆送人,定是要将小小姐送到府門口,那小小姐不想想,這身衣服不換,如何向沈老爺交代。”
他軟聲,聽着可憐兮兮:“我若再罰跪,淋成落湯雞,可憐死了。”
顧夢堯聽着,臉又白了兩度,連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苌楚是個不谙情愫的傻姑娘,她不是。
這言語間究竟有多少親昵,許隻有她這個外人能聽得出。
或許又因她是個純粹的外人,所以能聽得出。
對向傘蓋一掀,傘頂交錯,她手中油紙傘被翹翻,雨滴灑落。顧夢堯未察覺,連忙用力,雙手捏緊傘柄。
擡眼卻見一雙冷得令人寒顫的雙眸,攝來。雨中風起,叫顧夢堯打了一個冷戰。
顧夢堯似乎從夢中驚醒,才聽到沈苌楚道:“夢堯快回去吧,看你冷得都打顫了。”
山蔭的雨不冷,叫她冷得另有其人。
顧夢堯慌張,颔首,轉身。舉着傘急切地往回趕。
沈苌楚望她背影,雖有不解,但猜她或許是覺涼,便急着回家。待轉頭,對上的就是肇斯行淋濕的肩膀。
無言,沈苌楚仰頭望傘蓋,果然偏向她。
“往你那邊一點,”沈苌楚抓着傘柄,兩人手一上一下,貼得有些近,“别淋濕肩膀。”
她無知無覺,肇斯行又露出笑意。稍稍松手,卸力,随她一推,沈苌楚手順着傘柄往下滑,被他三指包住。
僅推過去一點點,他肩膀依舊露在傘外。
肇斯行更委屈:“别啊,若往我這邊,小小姐肩膀也會濕。”
“我不要。”
不論沈苌楚怎麼推,他握得結實,絕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