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眼可見,幻境轉變速度加快。沈苌楚眼前一晃,景象如渦流逆轉,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南宮臧。
南宮臧身披甲胄,靠坐在城牆上,抱着一隻酒葫蘆,一口接一口的抿。
一體二魂,随着幻境内時間推進,黎清逸的神魂掌控軀體。她憑空抓出一隻酒葫蘆,走到南宮臧身邊,将葫蘆遞給他。
南宮臧低頭,借着黎清逸的手,打開壺口嗅了嗅後,笑着将葫蘆推回去:“我不喝酒。”
黎清逸收回葫蘆,低笑道:“不喝酒,那你的葫蘆裡是什麼?”
“茶水,”南宮臧捏着它,朝黎清逸搖了搖,“夜晚喝,可以提神。”
南宮臧雙眼彎成月牙,湊葫蘆聞嗅時鼻尖輕皺,太子不拘禮數的咧嘴,朝黎清逸笑。
沈苌楚從未見過南宮臧露出如此有少年氣的表情。
南宮臧臉上總持溫和笑意,大抵因其替掌門東奔西跑,商讨處置宗門之事,所以扣上了如面具般規矩的笑意。
隻見一眼,就知,那種笑意,同眼前這種發自内心的笑意全然不同。
南宮臧将葫蘆遞送過去:“聖女,你要喝嗎?”
黎清逸接過水壺,抱在懷中,嗅着裡面散出的濃茶氣,答非所問:“你多久沒睡了?”
“我睡不着。”
黎清逸歎氣,猶豫半晌,将壺送回去。
南宮臧接過,又繼續仰頭往口中倒茶湯,含糊道:“就是睡不着。”
聽着似乎有些委屈。
忽然,黎清逸問南宮臧:“如果說……這場仗,結局已經注定,你會怎麼選擇?”
沈苌楚看到南宮臧愣了一下,幻境驟然扭曲,很快回複原狀。
黎清逸不以為意,似經曆千遍萬遍。
“夫諸聖女,您可否覺得我是什麼弑殺如命的人?”南宮臧低頭,少年郎的聲音有些軟,“或是在責怪我将夫諸一族卷入其中?”
黎清逸一言不發,簪在發間的冰晶步搖僅随風輕晃。
“不是。”黎清逸道,“我從未如此認為。”
南宮臧自嘲一笑:“那聖女一定覺得我是個瘋子。”
黎清逸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的确。”
看着對面的人瞪大雙眼,黎清逸笑道:“在你三叩九拜,跪着從雲舸爬到極北。我看你一路,的确覺得你是個瘋子。”
“您看了我一路?”
“是啊,”黎清逸溫柔無限,“我不光跟了你一路,還看了你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為夫諸與雲舸人,在必死之局中,尋一條出路。”
沒等南宮臧開口,黎清逸扯過他茶葫蘆,扔到城牆下,南宮臧困頓迷糊,伸手去探,若不是黎清逸預先拽住他的衣領,人就要翻下城牆。
她揮手,為他施昏睡訣,伸手穩穩接住阖上雙眼的南宮臧:“我什麼也做不到,第一萬次,睡個好覺吧。”
“一萬次?”沈苌楚看着黎清逸懷中的南宮臧,驚訝又疑惑:“你在這幻境中,來回往複一萬次?”
黎清逸聽着南宮臧鼾聲:“一萬次,聽着很多,可我尋不到解。”
沈苌楚竟說不出話。
“我在幻境中往複循環,是想給夫諸和雲舸尋條生路,”黎清逸輕柔地将南宮臧的攔在懷中,“我與他同死過無數次。”
幻境扭曲變化,沈苌楚看到陰氣沉沉,滿身黑氣的陸鸢一刀劈下南宮臧的頭顱,鮮血四濺。
不遠處,她仍不知姓名的小宮女胸前被劍洞穿,懷中卻死死抱着鹿首,鹿角上面挂着沾染血迹的冰晶。
那是黎清逸。
幻境再變,黎清逸又道:“也試過拒絕南宮臧的請求,做個事不關己的逃兵。”
幻境之中,雲舸國滅,流民一路北上,凍死餓死在路上。
黎清逸難堪良心譴責,更難捱無數鬼軍如春筍般從凍土中冒出,趕盡殺絕,絞殺夫諸。
無聲蒼茫,人與夫諸,屍橫遍野。
沈苌楚拼命遏制自己想要嘔吐的欲望。幻境還在變,黎清逸在不停展示她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試着投降,試着将老弱婦孺送出國土,試着舉國搬遷入極北……
可結局無一例外。
這場仗,打或不打,均無解。
陸鸢是萬人生祭養出的魊,怨氣沖天,以殺止殺。他殺的越多,能操縱的鬼兵就越多。
魊隻會聽從生祭陣主之令,要他殺,他便殺。
血孽滔天,陸鸢如何不入魇?
他背後得到人卻可躲在生祭陣後坐享其成。他們踩着萬千生靈的鮮血。
作人皇。開宗門。修仙人。
沈苌楚不忍閉上雙眼,不願再看這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無解慘劇。
幻境終止。
過了好久,沈苌楚才睜眼:“抱歉……”
她從未知曉,乾華山建立在如此腥風血雨之上。
“我說不出無礙,”黎清逸反倒笑出聲,“我沒有資格,替他們接受任何人的歉意。”
黎清逸熟練望向城外,黑漆漆的鬼軍正在聚集,依次從地底鑽出,如黑雲壓城。
霎時間,狼煙四起,守城的不止他們,夫諸騰飛,按無數次作訓般,抵擋鬼軍。
卻隻有黎清逸知曉,這是必死之局。
黎清逸歎息,周身開始發光:“結局至此,你走吧。”
沈苌楚:“那你呢,你怎麼辦?”
黎清逸定定看了她許久,那眼神太過複雜,沈苌楚卻捕捉到一絲轉瞬即逝的殺意。
末了,那股殺意終究未能化作實體,黎清逸抱着南宮臧,揮手将沈苌楚的神魂砸出幻境。
“你走吧。”黎清逸垂眸,專心看懷中的南宮臧,“這血海深仇,要該還的人還,莫要将無關之人引入局中。”
沈苌楚急切:“我能做什麼,師姐可否要我做什麼?”
這句師姐,聽得黎清逸為止一愣,末了,她笑道:“大抵有幾件。”
黎清逸身形扭曲,愈發淺淡:“同阿臧說,休要以殺止殺。”
在幻境消失前最後一刻,她竟灑脫道:“告訴另一個我,想不通就别想,好好活。”
黎清逸消失,幻境徹底失去控制,沈苌楚墜入一條布滿回憶之景的甬道,她終究看到雲舸人與夫諸的終局:
陸鸢所帶鬼将無孔不入,随着黑夜滲透四周,潛入城中大肆屠殺,即便有夫諸相助,鬼軍也并非雲舸肉體凡胎之人可敵。
負隅頑抗中,雲舸陣線已被徹底打散,死傷無數,遍地屍骸。
黎清逸懸在空中,盡力擊碎妄圖鑽入人群的惡鬼,卻在人流中,看到了一名流兵背着渾身是血,已然昏厥的南宮臧,在人群中被擠得站不住腳。
黎清逸閃身至他身前,流兵趕忙将南宮臧遞送過去:“聖女……飛騎潰敗,夫諸已……”
“都……都死啦……我不敢說……”他死命咳幾聲,咳出血塊,“您帶着太子殿下,和城内百姓快跑吧!”
他說完,便拐出人群,又朝着城門口跑去:“我……我在想辦法救幾個弟兄……”
黎清逸想去追,卻又不敢去追。
城中婦孺老幼難敵鬼軍,黎清逸咬牙,又擊碎一隻惡鬼。
……
到雲舸覆滅,黎清逸再沒見過那名流兵。
她拖着南宮臧,引着被打散,不過數百人的隊伍,一路向北逃竄。
越往北,氣候愈發寒涼,隊伍中的老幼難以支撐,加之鬼軍圍追堵截,有些尚有餘力的,自願留下阻擋鬼軍。
黎清逸想留,也敢留。
她卻不能留。
一路北行,黎清逸再沒見過第二隻被她帶出來的夫諸。
這是雲舸的婦孺老幼,極北之地還留着夫諸的,她不能留,她必須回去。
黎清逸回頭看了看背上的南宮臧,他被砍去左臂,衆人湊出布條,簡易包紮後,傷口正緩緩滲出鮮血。
她不得不用一點魔氣給他吊命,可宮臧終究是肉體凡胎,魔氣能吊命,亦能要了他的命。
黎清逸苦笑:“可惜我不是靈獸。”
将要擡腳,卻聽到南宮臧道:“魔……魔……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