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劍峰冷清數百年,懶散到無人在意的從旭陽蝸居的茅草屋外,卻是少見的熱鬧。
沈苌楚步履匆匆,遠遠望見一身黑衣的南宮臧靠在門旁,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擦着人的肩膀邁入屋内。
緊随其後的肇斯行卻冷靜地望了他一眼,眼底顯露些隐隐得狠辣。
進屋直奔床前,曲笛立在床前,對上沈苌楚的視線後,輕輕搖了搖頭,主動為她讓開身位,小聲道:“他很感激你,想見你最後一面。”
沈苌楚一愣,視線飄向躺在床上的人。心魔将從旭陽折磨的不成人形,一夜被癡怨道抽幹,已然成一截枯槁的死竹。
沒由來的,沈苌楚竟有些慌張。
此世同上一世全然不同,她過得已算順風順水,離她而去的人都回到了她的身邊,而從旭陽,才是她要送别的第一個人。
一個身懷罪孽,她卻無法肆意評判的人。
“師兄……”她下意識的想要回頭去尋肇斯行,還未等她轉過頭,肇斯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背:“我在。”
師兄還在,師兄還在。
沈苌楚微微松了松身軀。
聽到呼喚本想上前的喬羽将将邁出半步,腳步一頓,生生停在原地,眼中陰翳更甚。
沈苌楚深呼吸,輕喚道:“師父,你喚我?”
朽爛竹床上,從旭陽艱難地睜眼,望向沈苌楚,卻因雙瞳渾濁,似又穿過沈苌楚,望向了她身後:“徒兒,你來了。”
“嗯,”沈苌楚點頭,默然片刻,道“師父想說什麼?”
沈苌楚很少說體己話,口中那些關切吞了又咽,終究沒有說出口。
從旭陽忽然笑了,布滿死斑的眼尾擠出紋路:“我……我徒兒真好……别看總……總喜歡冷着一張臉,可古道熱腸,若入局,總要管到底。”
沈苌楚哽了一下,也笑道:“師父是怪我多管閑事?”
“不,”從旭陽眼睛一閃,多出幾道光,“我感激你……在沒人理會我這個廢人時,可是你執意要我做師父,管我幾年酒,也催着我多活幾年呢……沒嫌棄我,我感激……我感激……”
沈苌楚微怔,才覺眼眶一陣發酸。
上一世她憤恨這師傅什麼也不管,直到這一世真相大白之時,才知曉從旭陽不管她,不是嫌她,而是想救她。
若入癡怨道,内噬遠大于靈修,她尚可憑借年輕,悶頭苦修,等待她的結局唯有反噬,隻是來時早晚罷。
她不知内情,不領情,駁了師父的一腔好心。
而這一世,不過為等師兄,也為了那一絲執念,投于藏劍峰,竟也陰差陽錯填了從旭陽的遺憾。
沈苌楚有些内疚,從旭陽似乎看透她,安慰道:“不……不要怪自己,是我懦弱,未将乾華山建立時的污濁講清,是我的錯。”
“我窩囊怯懦,對不起很多人,也對不起你,沒承擔師做師父應盡的職責,要你一個人去拼。”從旭陽的眼睛愈發亮,卻糊塗似得,他擡手拽了拽沈苌楚手肘,指着耳朵示意她湊近些,小聲念道,“我視他為摯友,他卻隐瞞我良多……”
“什麼?師父你說什麼?”
沈苌楚不解,從旭陽忽然滿面紅光,語氣驟然加快:“徒兒,扶我起來!”
沈苌楚不明所以,還是曲笛先一步攙着從旭陽,兩人架着從旭陽下了地,他踉跄幾步後掙開兩人,越走越穩,朝門口邁去。
“撲通”一聲,從旭陽跪在南宮臧與黎清逸前。
衆人大驚。黎清逸想上前攙扶又不敢攙扶,而南宮臧冷眼相待。從旭陽不惱,蒼老者仰頭定定望了望南宮臧,附身低頭,重重磕在地上。
曲笛攔住想要上前攙扶的沈苌楚,輕輕搖頭:“人走前,有回光返照,心中有念尚未了解,就讓他去吧。”
沈苌楚眼睫一顫。
回光返照,過于沉重。
曲笛同從旭陽相識百年,此人秉性也了解一二。純良怯懦,以癡怨道折磨自己,到底不敢甩脫名利身。到頭來搜刮藏劍峰家底,統統送往雲舸舊地,堂堂修仙門派長老,落得家徒四壁的狼狽模樣。
純良之人做了錯事,終其一生,都要被其所困。
曲笛負手而立道:“于他,算落得好下場。”
從旭陽深深磕了三個響頭,再沒起來,唯有聽到他哽咽卻氣力十足的聲響:“罪人從旭陽,身負雲舸夫諸千萬生靈血債,罪孽難清,今日以身、魂、魄殉誡……”
“師父!”
“從師叔!”
“從長老!”
幾人脫口而出,為時已晚。從旭陽撐着最後一口氣,引出靈府内的三昧真火,引燃全身。從旭陽入癡怨道,強壓神魂尚未堕魔,還可安然轉生,再入九輪;若真火焚身,自願燒盡神魂,神仙難救。
消散天地,魂飛魄散。
他是要親身感受劍爐内,被鍛為靈劍的夫諸族人所受之苦!
真火自從旭陽丹田之處燃燒,由内而外,逐漸吞噬從旭陽。火影中,從旭陽耗盡全力,歎息道:“到頭來,也允我遲來的坦誠,唯……唯念神魂,告慰冤屈……”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