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苌楚身處熟悉的黑暗中,雖黑,卻有無源光。
思索不消片刻,沈苌楚将熒白雪霰送進腰間的劍鞘:“于至岑。”
沉沉濃黑中無人回應。她不惱,隻扭頭觀察片刻後,又道:“将我卷入你的道境又不作回應,是想讓我砸了麼?”
高階修士道境不輕易展現,因其中很可能有修士此生最為重要或脆弱的人事物,随意讓人窺視,會暴露弱點。
“哈哈,沈苌楚可真有趣。”濃黑中漸漸析出一抹白,于至岑笑着現身,顯然并沒有道境暴露的畏懼,“如何猜出這裡是我的道境的?”
沈苌楚道:“因為熟悉。不光知道這是你的道境,而且還知,此為癡怨道境。”
于至岑露出好奇的神态:“可據我所知,除了從旭陽,你從未接觸過癡怨道啊?”
沈苌楚默然,後揚起下巴道:“那就與你沒什麼關系了。”
“好好,”于至岑上下打量她點頭,“被卷入道境還能有如此寬松心态,是我小看你了。本以為按你性子,會是那種心不甘情不願,撒潑打滾耍性子的人呢。”
沈苌楚臉黑了幾分。
不過,于至岑将她卷入境内的行為更進一步讓她肯定,于至岑并不想殺她。
重重行為,似乎更像将她逼入絕境。
性命暫且無虞,沈苌楚稍輕松些,可又擔憂外面的肇斯行,她更需要耐得住性子。
沈苌楚耐心道:“如此大費周章,于至岑,你究竟想做什麼?”
于至岑:“我說過,天下無魔,放心,這絕對不是假話。”
“你不就是魔?”沈苌楚不屑撇他一眼,“既然已入道境,不如讓我弄個明白,你究竟是魔還是人。”
令她感到奇怪的是,于至岑聽完這番話,居然有些傷感。
于至岑揮手,道境内光源流轉,他轉身邁步,朝更深處走出,朝沈苌楚側頭,示意她跟上。
沈苌楚握緊手中雪霰跟上去,依舊警惕地保持距離。
黢□□境随于至岑移步換景,場景模糊,沈苌楚看不清,勉強依照幾道熟悉的身影辨認。
這大概是于至岑的記憶。
于至岑沒有回頭,卻道:“這裡是境與界的交彙處。”
沈苌楚盯着于至岑的後腦勺:“是你魔的那一部分形成的界”
上一世她雖成了魔修,卻還未達到形成界的能力。因于人而言,境與界所需靈能不同,即靈氣與魔氣相悖。天生魔修有吐納魔氣的能力;半路出家則需要将靈府靈氣轉化為魔氣。這個過程,要吞吃境才會形成界。
其中氣息流轉沈苌楚不過略知一二。不過前有陸鸢鬼界,後有黎清逸循環近萬次的界,她接受起來反倒沒有那麼困難。
于至岑點了點頭:“于魔而言,界還有一個稱謂,名為業界。”
“業力之界?”
于至岑放緩腳步,指尖點向一處,記憶變得清晰,是他站在城牆上看官兵屠殺百姓之景,城門上,懸挂的是陸鸢的頭顱。
“聰穎,”于至岑停下腳步,如細細回味一般回想那個場景,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業界會時時刻刻提醒魔,你是誰,你做過什麼,你所行方向是什麼。”
沈苌楚一陣惡寒,忍不住後退一步。
于至岑連忙笑着回頭:“不要害怕,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難忍譏諷,沈苌楚擰眉開口道:“過去了并不意味着沒有發生過,你現在做的事情,與那時又有什麼差别。”
于至岑臉上竟有幾分孩童般的天真:“你隻是不知全貌,所以不理解我,随我繼續往下走,你會理解的。”
沈苌楚已然不想與他說話。
兩人無言,一直向前走。業界内時間流轉同外部不同,沈苌楚一時無法辨認她走了多久。直到于至岑停下腳步,他們面前的黑比方才更甚,黑到壓抑,沈苌楚有些透不過氣。
于至岑指着那黑暗道:“我是天地混沌之時的第一縷魔氣,那片黑暗,便是我誕生的源頭。”
第一縷魔氣?!
沈苌楚睜大雙眼,又驚又怕,手不自覺攥緊雪霰,随時準備出鞘對防。
于至岑哂笑,忽略背後敵意:“第一縷魔氣化成了人,修了仙,還建立了世間第一大仙宗,很驚訝,對嗎?”
想到了什麼,于至岑轉身,白色仙袍邊緣透出煙灰:“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稀奇,畢竟陸上第二大門派瀾滄宮,也是魔建立的。”
沈苌楚實在笑不出來。
于至岑歎氣:“你說這人與魔,有什麼差别。”
沈苌楚深吸氣,強忍戰栗:“你恨人。”
“不,”于至岑果斷搖頭,“我不恨人,我喜愛人。若我不喜愛人,為何化身為人行走,為何要建立乾華山?”
見他毫無悔意,沈苌楚恨得牙癢癢:“若你愛人,就不會促成魊鬼,更不會打開魔淵。”
于至岑失落道:“你還是不懂。”
他揮手,混沌中出現了白,黑白交融,化作漩渦,以扭曲之态轉變為八卦,進而繼續旋轉,生出色彩,演變成天空大地,高山河流,萬頃良田。
于至岑道:“混沌之初天道廣開天門,以靈力播撒人間,卻又以陰陽調和為由,在人間埋了第一縷魔氣。而天道離奇,也恰在此處。”
沈苌楚不解,于至岑繼續道:“靈生萬物,魔滅萬物,兩者各銜一頭,互不幹涉,生生生息息無所盡,聽着是不是很合理?”
她聽得仔細,卻沒有應和。
因這世界不是這樣。
其中出了一道離奇的變數。
于至岑觀察沈苌楚的表情,了然道:“在數以萬計的陰陽調和之中,許是天道覺得無聊,又畫出了‘人’。人是多麼的奇妙,交織在靈魔之間,随心性所欲,上可納靈,下可引魔。”
于至岑指着滄海桑田,荒山中,有似野人彎腰采摘,隻是景象視角有些清奇,是從下往上。
于至岑:“那是的我是一顆野果。”
人靠近,一把揪下果子随手仍開,叽裡呱啦,意為“這顆野果枯萎發黑,不能吃了,要扔掉。”
“雖說我那時心智未開,卻隐約知曉,我似乎不是什麼好東西,”于至岑輕松道。
沈苌楚狐疑:“所以,你那時生出了滅魔的想法?”
于至岑搖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在地上躺了幾日,快要爛透了,才又再見到扔我的人。他病入膏肓,被趕出族群,記得這裡有野果從,爬來吃,撿起地上的爛果子往嘴裡塞。”
沈苌楚看向界,面色枯槁的人伏趴在地上,沒了生息。
“哦,他死了,”于至岑不悲不喜,甯靜道,“他很年輕,因為接觸過魔氣,所以死了。”
“你難過麼。”
于至岑笑着答:“我附在他身上,回到他的族群,體驗了人的一生。他的死給了我變成人的機會,我不難過,為什麼要難過。”
沈苌楚眉峰一抽,更覺得于至岑不可理喻。
“學習做人的過程中,我被那些人所構建的聯系所吸引,比當魔有趣。我學着壓制魔氣,來往在不同的人之間,看族群變為村落,城鎮,國家,甚至學會吐納,修成靈基。”
說道這裡,于至岑攤開手,有些無奈:“不過好景不長,遵循天道陰陽交接的規則,我在人的身軀中,靈氣不斷化為魔氣,與天地勾連,彙集世上的魔氣凝一脈,形成了魔淵。”
“——此等魔氣凝集之處。”
“天道啊天道,這時我才明白祂所想,魔氣堆積成淵,而轉靈的路子卻被祂掐斷。”于至岑笑歎:“我恨的不是人,是天道。祂給了我做人的機會,又不叫我做人。還借我這陰陽交接之身,去解疲乏,找點樂子。”
沈苌楚對他已然沒什麼好臉色,她忍着不翻白眼:“什麼樂子。”
“鬥蛐蛐啊,”于至岑隔空取出一隻蛐蛐籠,裡面一黑一白兩蟋蟀角鬥,“世間苦難,魔淵濃集魔氣愈強,靈末時代到來更快,屆時山枯水竭,魔遍地走,人就活不下去了。祂想看誰能在靈末時代到來之前,拼殺出一條路。祂偏愛磨人,播撒的一點靈核又是會令人受盡折磨的靈根。”
沈苌楚又想起幼年時,府上總莫名着火,直到學會靈息吐納,情況才有所好轉。
于至岑:“祂要人登仙,卻又不給人機會,這是殘忍;誰人都能輕易成魔殺人,卻不能輕易成仙救人,這是偏袒。”
沈苌楚沉寂片刻,果斷搖頭:“還是沒講到正題上,你說要滅魔,如何滅?”
“造仙。”
沈苌楚驚地一口氣險些上不來。于至岑現看她一眼:“從研制萬人生祭陣開始,煉魊不過是一場驗證。千萬凡人性命凝集便可煉成所向披靡的魊鬼,那擁有靈根的天選之人,是造仙最佳素材。”
于至岑:“我意向收集所有天道鐘情之人,開宗建派是上上策。教授素材吐息納靈太慢,劍修器修更快,我接近當時有鍛劍之能的從旭陽,他人很好,很輕易就信任我。我也遂他願,為他收集劍骨。”
“實際上,”他看向沈苌楚腰間的雪霰,“雪霰是個意外,它是唯一一把能讓天道睜眼的靈劍。。”
沈苌楚心頭一緊,撥着劍扭身,側身擋住雪霰。
于至岑收回視線,笑道:“别害怕,我不搶,它已認大氣運之人,除非原主身亡,沒人能逼它易主。”
這話踩中沈苌楚痛點,她低頭,看着雪霰默了一會,悄然輕抽鼻子。
“雪霰讓我在千年萬年的等待中見到一絲曙光。”于至岑擡手,指尖彈出一道魔氣,繞過沈苌楚,打在雪霰劍鞘上,雪霰顫抖地飛出來,慌忙擠進沈苌楚手中。
于至岑目光寵溺:“你難道沒發現,雪霰能吸收魔氣嗎?”
沈苌楚低頭,留意魔氣随着裂痕滲入雪霰後不久,劍身停止顫抖。
又回想起平日開仙門下山除魔,斬魔後雪霰也顫,遠沒有如此嚴重。這兩日遍地大魔,魔氣厚重,雪霰才會有如此反應。
雪霰重新恢複熒白光澤,沈苌楚握緊靈劍,問于至岑:“靈劍就在劍冢那麼多年,你為何遲遲不願行動,非要等此時?”
于至岑忽驚喜,幾分癫狂之意:“因為我在等你。雪霰劍主!天道青睐之人,隻要生祭宗門内所有天資之人,靈力凝集,你作為陣眼,定能一躍飛升,不不……不光如此,你仙人之姿,你可以斬盡天下魔氣,我……第一縷魔氣,會随魔淵一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