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
那雙幹淨纖細的手上還帶有威士忌奇異的酸味,寶琪的臉也挨得很近,他幾乎能夠看清它瞳仁上平均而清晰的紋路。冰涼的卷發落在他的臉上,像是某種掠食動物伸出來的濕淋淋的舌頭。
1号睜大眼睛,過量的氣體滞留在他的肺中。恍惚的,他抓住寶琪的手肘,試圖掙紮。但是機器人所有的重量通過腕骨壓在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來氣。酒精與窒息交替之中,在他感覺指尖用力到幾乎折斷的那一瞬間,寶琪收回手掌。
目眩神迷。
1号就這樣躺在墊子上,他看着低矮的車頂,腦中什麼都沒想,也什麼都想不到。僅能感受到的隻是肺葉裡鮮活躍動的空氣。他的靈魂仿佛早已離開身體,站在另一角度審視下方這個笨拙無力的軀殼。
而寶琪呢,它盯着自己的手出神。1号發誓,他看見它笑了一下。
于是,這個醉漢也傻乎乎地笑起來。
他說:“寶琪。”
機器轉頭看向他。
“寶琪。”
機器那頭漂亮的黑色卷發好像真的變成吐出信子的長蛇。
恐怖。
冷漠。
1号在墊子上蠕動,他把自己的脖子貢獻給蛇。在尖牙刺穿他的喉嚨之前,他好像終于明白寶琪高興的原因。
【為能夠傷害我而高興?】
“你不應該再喝醉酒了。”機器說,“你太脆弱了。”
“人都是這樣的。”他低着頭,卻沒有等到寶琪回答。寶琪拉開後座的車門走出去。
1号看見她坐在駕駛座上,熟練地将鑰匙插進去,打着火。
“你會開車了嗎?”他迷迷糊糊地問。
寶琪還是沒有回答,後視鏡倒映出那雙棕色的毫無感情的眼睛。但是1号還是高興,他整個人都被泡在一個名為“同類”的巨大的幸福的泡泡裡。
我已經讓你這麼傷害我了,他心想,我們的關系應該十分親近了。在寶琪試圖悶死他的那短短幾分鐘裡,他确認了屬于同伴凜然的殺意。寶琪是真的想殺死他。
但是,為什麼呢?
她為什麼産生這種想法,又為什麼放棄這種想法呢?
父親沒有教過他這方面的知識。他去世得太早了,骨灰如同祖師爺一樣被炸成煙花。1号像狗一樣流浪在高塔之下,勉勉強強讓自己活得像個人。
“實際上,我這種人早就無限接近流浪漢了吧。”他有時候也會跟室友這麼說,“我們距離流浪漢隻差那些高層的一個定義。”
“無所謂。”室友告訴他,“你隻要多賺點錢,搬出去就好。”
“但是,我始終賺不夠錢。”
室友聽完大笑起來,他的聲音沙沙的,像是出生之前,聲帶被機床卡了一下。他說:“因為你像個驢一樣蠢。天哪,有時候我都覺得每天坐在我工位邊上的是新型号的仿生人。”
“我是人類。”1号的眼睛轉了一下,眼球濕乎乎的轉了一下,“我是人類。”
寶琪的車子開得很穩。它喝了那麼多酒,卻像沒粘過一滴似的。隻是車内即使開窗也散不去的酒味昭示這裡有兩個醉鬼的事實。
輪胎剛剛壓上露西家淺灰色的地磚,1号就迫不及待地開車沖出去。他在院子裡吐出來,惹得露西大呼小叫。她站在窗戶邊上,讓寶琪把車子倒出去,并且強調輪胎千萬不能壓在嘔吐物上。
“如果你們兩個今天不想在腦門上開個洞,”她威脅,“等會就給我把這裡打掃幹淨。”
“真是的,難道你們沒長過眼睛嗎?那種地方的東西也能入口?”她一邊抱怨,一邊指揮寶琪去拿掃帚。周鄒也在嘔吐,祁江則是抱着腹部放空地躺在沙發上。
“你不難受嗎?”周鄒突然問。
“如果你真心效忠領袖,你就不該去碰任何叛徒給的東西。”寶琪說。
“媽/的,你是狗嗎?”周鄒被它的話驚呆了,“你們兩個就算看不到那個地方破成什麼樣,也總該在現實世界活過吧?”
寶琪隻是垂下視線看他一眼,他跟祁江的表情突然變得古怪。
“寶琪。”祁江的語氣帶有種脫力之後軟綿綿的感覺,“你也喝酒了,為什麼你沒有覺得不舒服?”
“因為我的酒量足夠好。”
不,不對。周鄒驚覺,寶琪是對人的痛苦無感的。
是冷漠,還是?
祁江冰冷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她搖搖頭。
兩人神神秘秘地走上樓。寶琪盯着他們的背影看了一會,也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