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醫院。
炎炎烈日被窗戶上的薄紗過濾,褪去灼燥,投下幢幢輕影。
靳一笛站在護理床邊,微微彎腰,拂開郁黎汗濕的劉海,捏着紙巾的手動作輕柔。
“隻是普通的中暑。”校醫在病曆上開出處方,“在這觀察一會兒,醒了之後吃點藥,多喝水,注意别再曬到。”
聽到校醫的判斷,靳一笛直起身子,看了眼手表:“已經半小時了,為什麼他還沒醒?”
“可能是太疲憊。”校醫當他是剛上任的年輕輔導員,對“脆脆鲨”學生們的風吹草動格外緊張,笑着安慰,“現在的小朋友嘛,喜歡熬夜追劇打遊戲,缺少休息,身體便趁着暈倒這個機會補覺了。”
太疲憊嗎?靳一笛想起郁黎淩晨給自己發的消息。
“放心。”校醫把病曆遞給他,“下樓取藥,順便去買兩瓶水,等他醒了喝。”
靳一笛點頭,接過藥方,臨走時回頭看了眼,确認郁黎沒什麼異常。
超市和校醫院隔了段距離,靳一笛拎着東西匆匆返回,剛要推門,便聽到室内的說話聲。
“中暑而已啦。”郁黎坐在床上,用枕頭墊着後背,努力勸阻電話那端的哥哥,“不用擔心我,别專門跑一趟。”
“真的沒事?”郁淩反複确認,“要不我去接你,我們再去醫院檢查一遍。”
“真的不用。”郁黎佯裝生氣,“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不相信我。”
“好好好。”郁淩無奈,隻好把話題轉向别處,“你暈倒之後是誰送你去的校醫院?記得感謝人家。”
想到校醫的形容,郁黎扁了扁嘴:“靳一笛送我來的。”
“靳一笛?是那個……”
“是的。”郁黎揪着衣擺上的線頭,“就是高中物理集訓時的那個同學,他現在是我同門。”
“你這個死對頭還挺關心你。”電話背景裡傳來助理的低聲催促,郁淩隻好咽下話茬,簡單交代,“回去好好休息,這幾天我叫王姨給你送藥膳。”
“不要。”郁黎果斷拒絕,“我不想和她打交道。”
王姨是家裡請的保姆,廚藝家務樣樣精通,唯一的缺點是思想封建,總是抱怨自家女兒不争氣,對着他和哥哥露出羨慕的表情,說自己要是有這樣的兒子就好了。
郁黎不想聽這些,哪怕在家也盡量減少和王姨的接觸。
“好吧。”郁淩對他百依百順,“知道你不喜歡王姨,媽已經在找新的保姆了。”
挂斷電話,郁黎打了個哈欠,準備躺着等靳一笛回來。他拍拍枕頭,翻了個身,找到舒服的姿勢,沒注意到門縫外僵立的身影。
走廊隻有兩側盡頭有窗,中間部分因為見不到陽光而散發着和季節不符的陰恻。靳一笛站在暗處,雙腿發僵,盯着鞋面的眼睛逐漸失焦。
一切都和記憶中的景象如出一轍——
手上提着的東西,面前差點就被推開的門,和那道說“不想和他打交道”的聲音。
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靳一笛想。
第一次見到郁黎是在暑期物理集訓,彼時他即将升入高三,已經拿過幾個奧賽一等獎,被認為是最有天賦和前途的學生。
天才總是享有不遵守規則的特權,在靳一笛看來,集訓無非是按照學校的要求走過場,因為沒有實力相當的對手而顯得漫長無聊,于是他把自己的成績當作免死金牌,日常逃課,隻在測驗和模拟考時出現。
正因如此,他錯過了郁黎在集訓課堂上的出衆表現,直到第一次測驗成績發布,聽見和自己并列第一的分數,驚訝地望着起身走向講台的人。
等待許久的勁敵終于出現,慣于藐視規則的人開始老老實實地坐進課堂,在老師抛出難題惹得教室一片死寂時走上講台,掰下半截粉筆,對郁黎發出挑釁。
高中時的郁黎性子更軟,對他帶着侵犯性質的狂妄照單全收,不見任何脾氣。
兩人在黑闆上奮筆疾書,用不同思路解題還要拼速度的畫面每天都要出現一次,站在一旁的老師十分欣慰,講台下面的同學則聞着空氣中濃到極點的火藥味如坐針氈——
不是為自己比不過兩位天才羞愧,而是怕兩人對壘擦出的火星引燃整個教室。
雙方難分伯仲,好勝心驅使靳一笛把越來越多的注意力放在郁黎身上,對他的觀察從課堂延伸到日常,發現這人善良随和,像是台精密運轉的儀器,有自己的行事規則和小固執,并且總是飯後瞌睡,猛灌咖啡和迷糊神遊的樣子都可愛。
自己對郁黎的感情變了質。早在初中便完成性向覺醒的靳一笛清醒認識到這一點。
于是勢如水火的智力拔河跟着變了味,雙方角力的繩子變成他一人的逗貓棒,在黑闆上寫下解題步驟時故意放慢速度,然後換來郁黎生動明豔的得意一瞥。
久而久之,他在集訓班的臨時室友看出端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他,是不是想通過戀愛的手段讓郁黎無心學習。
室友作為唯一知道他性取向的人,沒少被抓着當僚機,并且和郁黎關系不錯,能這樣問大概也是摸清郁黎對他評價蠻高。
“滾一邊兒去。”靳一笛嘴上損人,心裡卻認真思考起更進一步的可能性。
畢竟他早就不再滿足于隐晦的嬌慣。
大概是老天偏愛,他很快便得到機會。
那天中午,郁黎神态恹恹,拒絕了所有一起吃飯的邀請,沒精打采地趴在桌上。靳一笛想起他上午不斷擦鼻涕的動作,心下了然,從附近的餐館打包清淡飯菜,又繞到藥店選了幾種沒有嗜睡副作用的藥,提着袋子回到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