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猛地反應過來,又恨又急,看着徐溫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宮牆後,不管不顧地往前追去。
但隻追到一半,便有什麼纏了上來。
先是雙腳,然後是腰腹,一圈一圈,粘膩又惡心。
眼看那背影都消失不見了,那東西卻越纏越緊,甚至不止是下半身,連胸口也被一圈圈地纏住,大口呼吸也喘不上氣來——
是條巨蟒。
蛇信伸出,貼上那脆弱的脖頸,帶着徹骨的涼意。
好似要就這樣剖開喉嚨,以血為食!
顧不得去想為何東宮之中會有這樣的巨獸,恨意與怒意在一瞬間爆發出來,天子猛地掙紮起來——
一刀,又一刀,憑着本能刺向身上纏着的巨蟒。
很快,血浸沒了衣袍,那束縛也松了開來,似是巨蟒墜地,一聲悶響。
天子終于脫力,跪坐在那巨蟒身側,丢開不知從何處撿的匕首。
“哐當”一聲。
但不是匕首落地的聲音,而似是又插進了什麼身體當中,天子終于遲疑地轉頭,看向那被自己捅了不知多少刀的巨蟒。
夜色茫茫,但借着月光,也能看清眼前的事物。
這分明不是巨蟒,而是……朱津。
他正笑着,臉上幾乎被劃爛了,隻依稀能辨出五官,胸前插着匕首,渾身是血,但仍然笑着,伸出手來。
那沾着血的指腹貼上皇帝的臉頰,輕輕摩挲。
他溫聲說:
“陛下可鬧夠了?”
阖宮宮室俱焚于這一炬。夢驟然傾瀉。
皇帝從禦榻上驚坐起,隔着帱帳,瞧見寝殿内似乎多了幾個跪着的人影。
——皇帝平日多夢,為了安寝,除了中常侍孫節,殿内應當沒有其他内侍的。
果然,那小内侍禀高聲禀道:
“……大司馬朱津請見陛下,說有要事禀告。”
緊接着,更遠處的另一人擡起頭來,對着禦榻溫和一笑。
這一刻,隔着那紗帳,皇帝看清了那人五官,卻好似還在夢裡一般,劇烈地顫抖起來。哪怕緊咬牙關,也止不住那從身體裡漫出來的無邊懼意。
十年掙紮,從滿身尖刺,有血有肉的太子,被朱津捧上禦座,然後親手,一點一點地剝開皮,剔了骨,成了一具沉默寡言,敏感多疑,卻又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軀殼。
大抵是才從夢中跌落,當中情緒實在太充沛,也把麻木的身體再度喚醒,仿佛一陣風,那些十年間被努力遺忘,掩埋在腦海内的過往又再度被吹動。
一時是皇帝才即位,朱津命人當朝打殺叛臣,血濺三尺,吓得人在禦座上也忍不住瑟縮,而朱津卻看似溫柔地緊緊盯過來,俨然殺雞儆猴;一時又是去歲及冠,朱津親手為天子取字,冠冕堂皇,滿朝文武連大氣也不敢出。
他們山呼行禮時,也不知是拜的皇帝,還是拜的禦座之側,自诩天子之師的朱津。
那樣多的過往紛至沓來,幾乎淹沒了人的所有思緒。若不是還有幔帳相隔,殿中人隻要擡頭,便能看見皇帝失态的懼意與憤怒。
但好在中常侍孫節警醒。
他湊到幔帳前,低聲詢問:“……陛下可是睡迷糊了?大司馬确實是有要事禀告……許是南陽的軍報到了。”
“南陽的軍報。”皇帝輕聲重複了一遍。
然後便是有些漫長的沉寂。
半晌,皇帝似乎終于想起南陽城下還有個徐溫正舉大軍來襲,誓要救皇帝本人于水火,輕笑了一聲。
“……南陽不可能這麼快就丢了。”皇帝似是不曾瞧見朱津,夢呓一般回道,“裴方是蠢物,可他腦子裡的是漿糊,也不是空蕩蕩的水。”
清逸的嗓音在殿内回蕩,其聲溫潤悅耳,仿若金玉之聲,隔着紗也絲毫不減玉音琅琅。
那小内侍聽了,吓得緊緊拜下,額頭抵在地磚上,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地裡。
而一旁的朱津卻是朗聲一笑,情态散漫,仿佛不以為忤。
鎮守南陽的裴方,是朱津的心腹。
那小内侍怕的當然不是皇帝——皇帝素來待下寬和,他怕的當然是朱津。但當他跪下,心驚膽戰地扭頭去看,也隻能瞧見朱津半張側臉,一點怒意也無。
仿佛方才被皇帝罵了的不是他的手下愛将,而是一隻案闆上宰了一半的豬,而皇帝說的也不是什麼叱罵,隻不過是斂了眉,輕聲念了一句“臭”。
“回陛下。”他笑夠了,才慢悠悠道,“當然不是南陽丢了——若南陽丢了,臣還有空在這裡擾陛下的清夢麼?”
帳内,一聽見那“夢”字,天子又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中被衾,然後驟然一驚,松開手來。
原本柔滑細膩的錦衾,不知不覺間,竟已被汗液濡濕,變得有些粘膩難耐。
“那麼,既然不是南陽丢了。”皇帝說,終于伸手撩開那錦帱,露出半張臉,俯視着朱津,“又是什麼大事,倒要你這個大司馬夤夜進宮,直闖彰德殿?”
二人相視,朱津正了正神色,道:
“陛下明鑒,确實是有南陽軍情傳來。說徐軍停在城下數日不曾攻城,還往回收軍了,觀其陣勢,恐怕……恐怕是徐溫死了。”
聞言,皇帝遽然攥緊了手,幾乎扯破那帱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