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視線又相對,朱津的喉結滾了滾,指腹隔着綢緞,摩挲了一下手下木欄,似是不悅,但又深息了一口氣,眯起眼來,倒像餍足。
“陛下把臣當什麼了?”他反問道,“且不說這十年半師之誼,臣是否傾囊相授,單單說臣在陛下心中,竟是如此嗜殺無謀之人麼?”
皇帝盯着他,也笑了。
“你不嗜殺,也不無謀。但你殘忍,且無情。”皇帝緩緩道,
“是啊,朕也好奇,以卿的脾氣,為何還留着朕的命。”
——
“報!朱津昨夜乘一辇架從北門而出,入了城外大營,之後便不知其行蹤了。此刻或許在北邊那大營之中,也或許早已逃去上黨了——這家夥狡猾得很,連京城也能說不要就不要。”
一夜過去,徐軍果然趕至京城下,安營紮寨,氣勢洶洶。
雖然是千裡奔襲,但畢竟已至京城——
整整一支軍隊,俱是為了回京勤王,徐溫奔走十年攢成的。如今既已到洛陽城下,眼見十年心血,距離功成隻差一步之遙,自然是各個都憋了一口氣。
恨不得當日便直下洛陽,入北宮,面見天顔。
這一聲探報一來,更是振作士氣,隻等那來報之人說完,帳中便有人應聲。
“鼠輩,這便逃了?老将軍的仇還未報,不如先圍而打援,那大營總不至于隻守朱津一個孬種,見圍城而不援吧。”
“依我看,不如直接夜襲大營得了。朱津此人,狼子野心,罪行累累,乃是亂朝之根,宜早除,不能放虎歸山!”
衆人議論不止,帳中唯有一人,仍默默擡頭,站在座首,一心一意地瞧着那挂起的輿圖。
單看背影,便知此人身長九尺,威風凜凜,待他一轉頭,看清那容顔,更覺其儀貌魁岸,豐姿潇灑。
正是那日斬殺朱津信使的人。
自然也是衆人口中的“徐溫之子”。
畢竟血脈作不得假,這俊朗面龐竟與城中皇帝也有幾分相似,隻是不如皇帝那般白細瘦弱,面上也是風吹日曬,硬朗十分。
又是千裡奔襲,難掩仆仆風塵,隻是那雙目熠熠,神情傲然,方顯出其不同于尋常文武之處。
……這是個将才。
“不必管他,逃便逃了。”他道,那聲也如洪鐘一般,朗朗入耳,“朱津可以日後再殺,血仇也可以日後再報,當今緊要之事是打下洛陽城,救天子于水火。”
“将軍說的是。”身旁一謀士應了,又道,“況且我軍如今深入敵腹,不犯百姓,除了注城的糧草供給,如今卻是再沒有餘糧了。充其量,也隻能撐個十天半月,恐怕隻能按前兩城一樣速戰速決——不知将軍如何打算?”
“不必十天半月,五日便夠了。”他道,又從旁拿起一道火把,指了指面前輿圖,道,“城外此處小山,有多高?”
“回将軍,不足百仞,但距城郭太近,恐不宜安營……”
“将軍不是要在這裡紮寨吧。”那謀士道。
緊接着,那輿圖之前的人也一笑,退了半步,應道:
“當然不是。朱津為何連夜出城?他把持朝政十年,甚至自己也征戰沙場數年,不可能被我們這一隻孤軍吓破了膽。此人是狡詐,卻更多疑,恐怕是知道自己在京中淫威如許,不得人心,生怕他的蹤迹被人捅出去,因此才借着夜色掩蓋其蹤迹。
“此刻他既然不在洛陽城中,那這城防沒了他的指揮,加上城中本就有天子一派,暗流湧動,想要賺開城門,也不是難事。”
謀士捋了捋胡子,不語,他身後卻有另一個将軍開口應道:
“但朱津留在洛陽城内那人,是他多年來的親信,名叫張衷的。哪怕是朱津多疑,以這二人出生入死的多年情誼,恐怕也不能輕易離間。”
“非也。”那徐溫之子搖搖頭,道,“朱津是信任此人不假,或許此人也一心報效朱津。可正是如此,才更易離間。這朱津在洛陽城時卻是如一塊鐵桶,人才濟濟,可如今連他也舍了洛陽。京中守軍雖以張衷為首,他越得朱津信任,旁的将領便越易心生憤懑。屆時,隻需一封信,挑撥的并非是朱津與張衷,而是……張衷與這整座洛陽城的其他守軍。”
這一細說,帳中将領也都恍然,撫掌附和。
“這辦法好!”
“自是交給韓季平,”他道,沖着那謀士粲然一笑,“我知先生罵人最狠,可要狠狠給這洛陽守軍一頓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