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叫徐欽的小子,此刻既已破了伊阙關,大抵已星夜來襲,逼近洛陽城城下了。”
“徐溫死後,不消半日,他便整頓了大軍,但裝作營中仍混亂的樣子,留一個空營在南陽城下,挂着那白旗,大張旗鼓地為徐溫下葬。大軍則趁着夜色北上,前日便到了注城,聽聞他單槍匹馬在城下搦戰,那守城的未聞其名,以為不過是個狂悖之徒,當即出城應戰,止一合,便被他斬于馬下。
“不過半日,注城也破了……然後便是前亭、伊阙關。
“好在那鎮守伊阙關的孟昱為人警醒,一見大軍抵關便送信回京,但伊阙關駐軍已有一半被調回京,孟昱更是個儒生,手底下兩三個庸才——咳咳咳!”
朱津越說越快,越說越不遮掩,怒意堆積,直到此刻,才猛地被自己的咳嗽打斷,末了,擡頭與皇帝視線相對。
天子的視線無波無瀾,連瞧見他咳嗽,也不過是微微斂下眼睑,移開視線。
宮變之後,鑿開了面上的那層十年來的僞裝,二人自然是無話可談。
也正因此,不似原先那樣令人惡心的虛與委蛇,在隻有二人的車架之中,二人這幾句僅有的試探也都是直白的。
就像十年前的初見一樣。
彼時,皇帝亦是滿身狼狽,雖貴為當朝太子,可先帝昏聩,哪怕是太子也無甚勢力,何況在朱津直取洛陽的當夜,那太子之位才坐了幾年?還沒坐暖和呢。
京中又多年太平,頭一次遭遇戰亂,連宮人也是逃蹿的逃蹿,搶劫的搶劫,宮門被朱津内應以僞诏賺開後,那些宿衛更是狐奔鼠竄,一擊即潰。
時任給事中的昭烈将軍徐溫,太子親舅,甚至帶足了手下兵馬,早在城破前便南下潛逃。
朱津很快破城,太後得知此信的第一時間便派人去東宮,甚至随後親至,但仍晚了一步。
皇帝彼時不過十歲,入主東宮不過三年,原先本就隻是宮女之子,性格孤僻,也是天下始亂,才被立為太子。
那些後宮内侍懂得什麼前朝政事?那東宮宮人冷清數年,本就踩高捧低,趨炎附勢,再遇此大難,不少人背主而去,唯有宮人孫節拼死相護,才保得皇帝無虞。
饒是如此,宮中财物也被偷盜了不少,朱津徑自闖入宮闱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荒誕景象。
太子站在東宮院中,張牙舞爪地亮出乳虎并不鋒利的犬牙,不管不顧抓着那些背主竊賊,護着手裡一箱玉石和書卷不肯松手。一面又咬又打,一面用稚氣未脫的嗓音怒斥:
“……你們這些蠢貨,以為出了宮就能苟活麼!還敢偷盜禦物,要知亂世求生乃是懷玉其罪,偷的東西越寶貴,死得越快!朱公浦昨日便到京郊了,如今應當早便進城了,你若不怕被他抓個現行,再把你治罪——以他那殘暴性子,屆時送去千刀萬剮車裂都是尋常的,他兩年前屠河間一郡時,可是連牲畜也不放過的!”
那些宮人本就膽怯,隻幾句話,說得連寶物也不要了,抛下一地淩亂,不要命似的奪路而逃。
有兩人沒長眼,還險些撞到朱津的馬腹,他并不計較,隻是專注而好奇地瞧着宮内。很快,該跑的都跑了,皇帝最早鎮定下來,比孫節還先怒氣沖沖地開始收拾起殘局。
足足看了好一會,那孫節才開始哭喪着臉,跟在皇帝一個小孩身後亂轉訴苦。
朱津身側副将性子急,一聽便想要上前教訓一番,卻被他無聲攔住了。
他伸出手示意,很快方才險些撞到他的那個宮人便被捉了回來。
“勞煩問足下,這是哪個宮,怎麼止有個幼童住裡面?”朱津緩聲問,“難不成就是那個小太子?”
那宮人自是都利落招了。
許是見朱津态度友善,那人還求他放開,容他“逃離草菅人命的朱津軍”。
但朱津不發話,副将隻好氣呼呼地把人放了,又問他要如何處置這東宮。
“……處置?”朱津笑了笑,“這畢竟是太子,千金之軀,怎敢妄言處置。況且……你不覺得,這小孩比那座上之人還有意思些麼?”
那夜離亂,正如這一夜。
皇帝身邊的人又都離開了。隻不過這回是朱津親手一個個拔去的,直至隻剩二人對望——隻剩二人對峙。
“彥璋勸我不要帶陛下北上,衆将也都勸我不要進宮。洛陽守備将多兵少,何況還有這幫軟骨頭,養了足足十年也不知感恩,徐軍兵臨城下之時,指不定出現多少牆頭草,撐不了幾日。
“既如此,不如将此地作為掩護,留一小撮守城之将,以天子相挾,拖住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徐氏子,再謀大業。
“……然而臣還是放心不下陛下。”
朱津的話裡仿佛透着誠懇。
養了足足十年不知感恩,指的是王邈孫節,那皇帝既不該是牆頭草,便應當是……
“所以你把王邈殺了。”皇帝道,“你合該把我也殺了的,我看你也不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