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五日,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整整五日,他帶着徐軍直入洛陽。
日頭還未落,那印着“徐欽”字的大旗,便在城頭,迎着晚風,慢慢悠悠地升了起來。
不是“徐”,也不是“徐溫”,而是“徐欽”!
半城的霞光,俱都彙聚在這一張有些潦草的旗上。
不管北邊大營中朱津看見這旗如何作想,隻說洛陽城内,如今是一片喜氣洋洋。
徐欽是熟悉洛陽的,進了城,先找到了城防營所,把張衷的東西都一把火燒了,便開始收拾行頭。
他還沒忘他的來意,或者說,徐溫的來意。
“将軍忙了好幾宿,又是排兵布陣,又是查營不如早點歇息,明早進宮面聖也來得及——”
“不。”徐欽撓頭道,“不……我要先見陛下。城中還有些朱津手下的餘孽,那張衷屍首也沒找到,得先保證北宮安危……孟尚人呢!不是命他一進城便直奔北宮的麼?!”
“回将軍,孟——”
“報!孟将軍回了!”
徐欽連忙起身,也不顧方才正在整理的輿圖名冊了,竟迎上前去,問道:“怎麼——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宮裡難不成出事了?!”
“也不是出事了……”那孟尚看了眼徐欽,硬着頭皮道,“太後安好。是天子……天子不在北宮。我問了内侍,早便被朱津擄去北郊大營,如今不知……将軍?!”
徐欽不等聽完,便往門外走去,一旁将領似也知曉他的毛燥性子,見狀,忙起身來攔。
“将軍莫急!此事還不知真假,不如等打探清楚了再——”
“如今才進洛陽城,城中虛實未探,若此刻自己先亂了陣腳——”
“……我心已定,不必再勸了。即刻升帳,再議如何北進。”徐欽道。
他是何等遒勁?一用力,便輕易掙脫了衆人的阻攔,又拿過随手擺在牆角的長槍,回過頭來,留下一句:
“此行本就是為了勤王,如今天子生死未蔔,哪怕拿了洛陽,又有什麼意義?諸君若還認這衛氏天下,不應有此猶豫才是!”
說罷,轉身離去。
室中諸将不由面面相觑,唯有那孟尚,似是欲言又止,歎了口氣,又回頭望了望一室靜默,才認命地追了上去。
營所裡來往的已盡是徐家将士,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孟尚一出門,便看見徐欽正在不遠處的,撫着那随便拴在院外的好馬,自言自語,也不知在說着些什麼。他默了默,快步走上前去。
“怎麼,你也來勸我?”
徐欽不擡頭,但聽這腳步聲,竟也能聽出是孟尚來了。
“也不是,”孟尚道,“屬下知将軍心意,是擔憂天子安危,才甘願背水一戰。但正因此,有一言,不得不與将軍分說清楚……方才入宮面見太後,屬下得了太後兩句提點。”
“——說啊。”徐欽道,笑了笑,“母親托你說什麼?倒叫你這樣難以啟齒?”
“并非是托某傳話。太後知曉如今清剿賊寇才是要事,隻命屬下回報宮内安好,旁的都等洛陽安定後再說。”孟尚猶豫一瞬,也湊近了,蹲下來,“但天子——”
聞言,徐欽的動作一頓,他正色回頭,盯着孟尚。
他是如何氣概,那目光有如實質,盯得孟尚不由自主地吞了吞音,然而話已開口,必然隻能硬着頭皮說下去。
“——天子在北宮時,曾與太後談及将軍。此番太後雖未明說,但屬下揣摩太後語中之意,恐怕……恐怕此番将軍入京,天子也是有所擔憂的。”
徐欽的神色有些茫然。
“……她憂心什麼?我都要回來救她了,她還有什麼可憂心的呢?”
這話便更不好答了,孟尚擦了擦額頭細汗,方道:
“洛陽城既已攻下,朱津兵敗不過是既定之數。若徐老将軍還活着,那自然是皆大歡喜,畢竟再怎麼心存怨怼,也是天子至親之人,虎毒尚不食子……但如今領兵的卻是将軍。”
他點到即止,不再說話了,但話中未竟之意卻已分明。
那假皇帝的至親之人是徐溫,因為她原本就是徐溫之女。
父女情誼,哪怕有此等怨怼,也難割舍。
但徐欽不是。
正相反,十年前,那假皇帝被困于東宮,乃是徐溫所使的手段,隻為了在覆巢之下保住他的命——
他當然根本不是什麼徐溫養子,而是十年前,在那混亂之中,被徐溫以親女替出的當朝太子衛崇!
現如今,這個真正的龍子回了京城,那座上天子又會作何想?
……恐怕不是衛崇一句“我要回來救她”,便能分辯清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