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在提點她,這假皇帝若戳穿了,她自己性命難保,亦或是……在刻意地喚起她這十年在朱津手下忍辱的記憶。
“——扪心自問,若是我降了,陛下回到徐氏庇佑之下,頭一件事,難道不是想把我千刀萬剮麼?”
一言,便把她心中所想道破。徐鴦遽然變色,身子不自覺地打戰起來。
她似乎又将要陷回那樣的絕望之中。但當她擡眼與朱津對視,瞬間在朱津幽深的眸中瞧見了自己的模樣。
緊張、無措又狼狽,一副被打回原形、受人摧殘的可憐樣。
不像話。
于是那洪水滔天,也漫不過她掙紮求生的念想,不知過了多久,又仿佛隻是一眨眼,她終于咬緊了牙關,止住戰栗,又張開口,妄圖打破這難堪的死寂。
隻是朱津把這一切收入眼簾。
他不再沉默,像是欣賞夠了自己最後的一頓晚餐,把那甲胄徑自放到天子手中,也不等她開口,喟歎一般道:
“……既如此,陛下可要好生保重身體,長命百歲。”
——
北營原本就打算出兵,趁着徐軍強攻洛陽時,繞道偷襲,既然洛陽陷落得如此之快,事先預備的車馬糧草都是現成的。
因此,從那商議結束,到朱津送甲,再到其挾天子北逃,不過也就是一個時辰的時間。
洛陽北上就是上黨,也是大道坦途。
此番,皇帝自是乘辇,不過既是倉促之行,自然不是平素那樣的大駕。隻由朱津扶着,上了與那宮變之日差不多的一架車上。
這回,朱津不曾入内,反而是自己騎了那匹駿馬,随行在車架一側。
看起來,竟有幾分忠臣該有的樣子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煙塵滾滾,幾乎是在疾行,車架比那夜還要颠得厲害些。
離那洛陽城越遠,朱津便越安全,皇帝還朝的機會便越小。一路上,二人隔着車架,當真是撕破了臉,一句話也不曾說。
徐鴦隻隐忍着,感覺身上的期冀漸漸冷卻了,一路聽着朱津反複聽報,每一回都說的是軍中安全無虞,身後無追兵。
這一字一句,又怎不是說給她聽的呢?
或許衛崇返京,入主章德殿,本就不願再追回她這個假天子,甚至他若再無恥一些,大抵還會希望她喪命于洛陽之圍——
這樣,她這一條命也算是死得其所,為他擋住了朱津的殘暴,撐了十年,撐到天下初定,衛氏再起。
又或許衛崇數日奔波,還要謀劃攻城之事,如今得了洛陽,早已趁着這入城的半日閑,好生歇息去了,哪裡還顧得她這個假貨。畢竟原本他們就不曾親近,除了那張因血脈相連而相似的臉,也算不上有什麼旁的情誼。
何況衛崇在外多年,從稚童到成人,指不定如今早已長變了樣,若二人如今相見,她還真不一定能認出來。
但大抵是她這人本性就帶着頑石一般的韌性,哪怕再走投無路,再消沉,也不曾坐以待斃過。
衛崇不能指望,總還有永樂宮的姑母。
太後向來通透,哪怕不是為了她,就是為了這衛氏的江山,恐怕也是明白此時不宜緩兵——若為貪圖一己之欲,放走了朱津,待朱津回到北方,平定了青州之亂,緩過氣來,這洛陽還能不能守住,都是未定之數。
人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朱津現還吊着一口氣呢!
果然,一路行軍雖平靜卻又急切,不過才行了半日,月色未明時,那探報之人的口氣卻換了。
暮色之下,郊外盡是昏暗,縱使有追兵,也不過是一段煙塵,幾聲馬蹄——洛陽城雖陷了,可城内還未定,甚至衛崇哪怕真的出兵了,也可能是為攻打城北大營。
縱使有這些動靜,也無法确定就是追擊而來,更教人緊張膽怯。
來報時,也隻能同朱津說似有追兵,但不能确信。
但朱津是何等敏銳之人。徐鴦若是不察,那是因為她畢竟困于深宮,所知甚少,可他卻是一路看着戰報到今日的。
——衛崇所作所為,根本就不像一個喪父——哪怕是義父——的嗣子,倒似匹沖着主人不顧一切奔襲而來的豺狼。隻這一道似是而非的戰報,他便道了聲不好,勒令整軍停下,又喚來随他一起撤軍的幾個将領。
皇帝就在車架之内,隔着一道布,聽着朱津毫不避諱地下達命令。
其一是大股軍隊還按原路北撤,往上黨而去,隻不過要做出察覺追兵,驚慌逃竄,以至于車馬隊列都有些混亂的樣子。
務必要把這逃跑的陣仗做大,弄得人盡皆知。
其二是分出一小部分精兵,随行護衛,帶着他朱津與天子一齊,轉向東而行——
他們不回有重兵屯守的上黨,而是轉道而行,順着小道,往更近的河内去!
饒是徐鴦,在車架中聽見此言,也不由地一驚。
接着,心底更是冒出層層寒意!
誠如朱津所料,哪怕徐軍派兵追趕,肯定也隻會追着那大道上沸沸揚揚的大軍,哪裡顧得上這一小撮借着夜色脫身的人馬?
但朱津根本沒有給她謀籌的時間,才吩咐過,那幾個将領領命而去,這禦駕便被朱津一把撩開。
四目相對,徐鴦終于難掩驚色,但朱津竟不是來為難她的——
“事急從權,請恕臣冒犯……事後再容臣向陛下請罪。”
說着,他一把将她從車架裡抱出。那衣袍紛飛,遮住了天幕,眼前一瞬黑暗掠過,他就再度落回馬上,擁着她,就這麼一揚鞭!
——在她回過神來時,已被朱津半托半抱,往那小道上疾馳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