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一儆她罷了。
當然,這些事情總是背着她的,不過教她知曉誰被淩遲,誰被枭首示衆,誰又被打斷了腿,幾個月不能上朝。
明面上像是顧慮到了皇帝,不曾教她親眼看見這些殘忍之事,實則是要殺她的左膀右臂,欺她的性子,卻還要占據大義,教人誇一句忠貞。
如今她早不是十歲出頭的稚童,朱津親手教了她這些陰謀詭計,自然也不會再被這樣淺薄的利誘和暫時的無望所動搖。
果不其然,她就這麼裝睡,耐心地等了一個時辰,直到月光最盛的時刻——
朱津終于回房來換了另一個兵士。
一陣衣料摩挲聲,他在她的身側坐下了。
這裡是整間房裡最暖和的地方,他們拆了原屋主的木椅木凳,制成了一個小小的,暖和的火堆,屋内無風,昏暗又安全,确實烘得人幾乎要陷進夢鄉裡去。
那些兵士當然把這個角落留給了她……留給了朱津與她。
但朱津坐下來,隻用手背蹭了蹭她的額頭,便識破了她拙劣的掩飾。
他笑着低聲責問:“怎麼不睡?這會若不睡,白日裡趕路可再沒有容陛下困倦的時候了……臣是能一直護着陛下,可若危機時刻,有追兵到,還得要陛下自己騎馬逃才是。”
說了這麼多,皇帝卻沒聽進去半句。她倏地睜開眼,對上朱津含着陰險笑意的眼眸,明白此刻裝睡确實不過是徒勞。
徐軍至今還未往這條小道上追來,頂多再有一個時辰,天邊破曉,衆人啟程,而她恐怕就再難掙脫朱津的羽翼了。
“……睡不着。”她含糊應道。
朱津大抵也知道她心中在籌謀着最後的一線生機,卻不點破了,順手幫她掖了掖被褥,應道:
“也是,陛下住慣了宮裡的錦衾羅帱,在這樣蠻野之地,有些不适也是情理之中。待回了并州……”
“朕就從未去過并州,何談‘回’?”皇帝打斷他。
有一瞬,她好似瞧見朱津面上的笑意一滞,但很快,朱津便一哂,歎了口氣,又把聲音壓低了,也直白地回她:
“那不然呢?臣明白陛下不願離京,但既然已到了這個地步,那徐欽再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猜不到臣會舍大道,隻帶幾人走這羊腸小道——如陛下所見,他确實不曾派兵追來,是也不是?易地而處,臣對陛下是一片赤心,勸陛下再别想回京之事,也是肺腑之言。”
“……是啊。徐欽不來,”皇帝自言自語一般地重複了一遍,也轉過頭來,湊到朱津身側,低聲道,“可若是指望過什麼姓王的、姓徐的,早在建甯七年,朕就該死在那無人看顧的東宮裡了——”
聽聞此言,饒是朱津,臉色也是一變。
不為旁的,皇帝面上說得輕巧,但二人離得這麼近,正當她說,朱津凝神去聽時……
她藏在被衾下的手已悄然探出!
趁着二人姿态親近,趁着朱津整夜未眠,趁着那話把朱津的思緒拉去了建甯七年,就這麼安靜地抵上了朱津的腰側!
——有些涼,有些尖銳,大抵是方才在房内找到的利石,或是前個主人家留下的匕首。
這一間房不過就那麼十來尺的地,二人說話間,早已驚動了那些精兵,何況朱津面色巨變,這些士兵再遲鈍也能察覺到不對。
但朱津,在最先前的訝異之後,迅速地鎮定了下來。
不僅他自己面色恢複了平靜,甚至還揚了揚手,止住了那些士兵上前的意圖。
他瞧着徐鴦,并未退讓分毫,反而越發有了意趣一般地盯着,呼吸難以抑制地變得急促,撩過她的耳後。
接連幾日的奔波,她原先被養得極順的一捧青絲也變得蓬亂,面上更是帶着不知是煙灰還是塵土的幾抹暗色,但就算是這樣,也不掩那一雙水眸中灼灼的神采。
“敬卿……當真是越發機敏狡黠了。”朱津緩緩止住那厚重的呼吸,笑了笑,不急不徐地應了,“既然陛下如此費盡心機,想必是有所求,不如就在此間把話說開。”
“把話說開?”皇帝輕笑了一聲,把琅琅的聲音壓得更低,輕聲道,“你倒想得輕巧,可惜朕今日并不是為了來與卿談心的——”
但見她把手一揚,就在衆人都盯着那把匕首的這一刻,将那被褥往火堆裡奮力一潑!
衆人之中,唯有朱津立時反應過來,伸手來攔,卻仍舊晚了一步。
火舌攀附而上,又乘着那勢頭,濺到四處去。
不過片刻,四周便起了煙霧。
煙一起,莫說是方圓數裡了,就是方圓十裡,也是能瞧見其蹤迹的!
何況如今東方未晞,正是夜空最靜之時。
這樣的時刻,那煙一出,哪怕隻有一縷,也能明晃晃地劃過夜空!
“——如今該你選了,朱公浦!”她的眼眸映着火光,幾乎也要燎及衆人目光一般,既暢快又冷靜,像是那憋了十載的生機,終于在這一刻傾斜而出!
“是與我僵持在這裡,被徐欽的追兵一網打盡,還是放了我——從此你當你的逆賊,我坐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