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說,這火算不上大,至少不至于傷人。
但寥寥幾處火焰,已是煙塵四漫。等那幾個兵士反應過來,撲滅了一半,這煙卻更加旺盛了,漫得整間屋裡幾乎瞧不見人,更瞧不見火光。
便隻聽得朱津劇烈地咳嗽了兩聲,又沉聲喝道:“退出去!不必管我!”
那些兵士才有些猶豫地退出屋去。
屋内的朱津、徐鴦二人,因是在角落之中,不方便退出,但不等徐鴦伸手,朱津便忍着痛把窗棂猛地推開。
霎時,屋内的煙氣極快地往天邊散去,屋中火雖仍燒着,至少不至于嗆人口鼻。
二人不約而同地緩了口氣。
但也因此,隻要有追兵,隔着數十裡,也必能察覺到此處這股莫名的煙火。朱津這一計奇策,竟就這麼被徐鴦簡簡單單地破了。
從那岔路口到此處,也不過是兩個時辰不到。前方又是山路難行,若衛崇派的是輕騎良駒,甚至隻消一個時辰,便能追上他們。
屆時,朱津不過随身帶了這十數個精兵,他們就算再老練,也難以以一抵十——
也就是說,若不此刻出發,再與徐鴦對峙一刻,哪怕最後赢了,等待朱津的,也隻有被衛崇追兵趕上的敗局!
屋外那些士兵似乎也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好幾人前腳剛踏出門,後腳便又緊張往這燒着的屋内趕。
但朱津卻不慌不忙。
徐鴦甚至還趁着他開窗的時候,把手裡的匕首貼上了他的脖頸,但朱津卻仍是面色沉穩,仿佛勝券在握,轉過身來,先提醒她一句:
“陛下龍體貴重,可小心别把自己弄傷了。”
“——這就不必你憂心了!”
見徐鴦這麼回他,朱津隻是笑笑,輕咳了一聲,又轉頭,喝住了要進屋而來的幾個士兵,揚聲道:
“你們即刻啟程,沿原定之路往河内趕,不得延誤!”
“……可明公呢?”
衆人面面相觑,顯然,面對這樣到自負有些猖狂的軍令,就算是朱津這樣的積威之下,他們也不敢如此領命而去。
“縱使真與那徐欽真撞了面,我的馬兒也能把我載回河内治所——”
徐鴦訝然擡頭,卻見朱津神色沉穩,竟不似作僞。
十年,竟給了這人如此猖獗的底氣,哪怕如今被徐鴦逼到牆角了,也有自信能在一個……不,半個時辰内,解決她這個“小脾氣”!
念及此,徐鴦嘴唇翕動,胸口起伏,眼中怒火更甚。
“……還不快去!”
隻聽朱津最後的一聲叱,外間的腳步聲終于遠了。
不一會,幾道馬蹄揚塵的聲音當真從那道上掠過,徐鴦便知自己此番賭赢了。
隻是,似乎下一刻,她就要被眼前的朱津翻盤——
她赢得太艱難了。
火燒小屋,以煙提醒追兵方位,破了朱津的計謀,迫使那些兵卒提前回撤,是她赢了。
但朱津主動留下,似乎不死不休,明明兵敗,卻擺出誓要把她一齊擄回北方的模樣,卻也是她不曾料到的。
二人武力差距不可謂不明顯,朱津畢竟是行伍出身,雖然近些年身體越發不好,但他身上那些拳腳功夫可都是沙場練出來的,招招緻命。
而徐鴦,卻是被他刻意地養得極孱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事已至此,她唯一的辦法,便是把二人對峙的時間拖長。最好,拖到衛崇領兵趕到。
如果衛崇還記得來找她這個假天子的話。
——
煙已升,這火便沒了用處。二人默契地先滅了火,再從屋中狼狽退出來,均已是灰頭土臉,看不清面容,卻仍是一齊擡頭望向天邊。
天邊從一抹魚肚白到染成整片整片,血一樣的豔紅,霞光萬丈。
徐鴦巴不得這燦爛奪目的日升再漫長一些,但末了,朱津仍是轉過了頭來。
至少旭日東升的景象似乎讓他的心情好了不少,看向她時,面含笑意,語氣又軟了下去。
“此刻隻你我二人。你的力氣,我是知曉的,我的身手,你也是知曉的。你我交手沒有意義,我也下不去手,不如開誠布公,如何?”朱津道。
他的目光似乎與方才有了微弱的區别,不止是看她,更勝是看着這身僞裝之下的徐鴦。
“下不去手?”徐鴦短促地笑了笑,嘲弄道,“從未見你殺人時下不去手過。”
朱津歎了口氣。
他甚至把胸膛往前送了送——若不是徐鴦眼疾手快,當即撤了半步,險些真把他那毫無防備的脖頸割開了!
但也隻用這一送,便教朱津察覺到了她的色厲内荏。
她心下越發沒了底,連腿都覺得發軟,隻靠強撐着那口氣不曾松手。
朱津卻比她這個要挾之人更加從容。喉結滾動,他當真是一點也不怕她的手一顫,不怕血濺當場,就這麼旁若無人地繼續說了下去。
“平心而論,對你,我向來是寬容、忍耐。我知你心中有恨,但于你或許連師生情誼都不如的十年,我卻實在是傾盡心血……”
“——你别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朱津!”她厲聲叱道。
朱津終于收起了笑意,少頃,方正色道:
“我知道。你是能下這個手的……聶永之叛就是你鼓動……不,是你設局誣陷,逼他反的,是也不是?”
一句話,卻教徐鴦血色盡失——
不錯!聶永原本是不欲反朱津的。
是她命王邈設局,與聶永手下副将合謀,把他架到了叛亂的地步。也是她在朱津的眼皮子下命孫節集字,僞造出朱津的信件來。
——聶永雖無叛心,可先有天子親信的孫節親自遊說,後又有人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一隻手是能謀得青州自踞的兵力與時機,另一隻手是朱津不日便要冤死他家人将士的密信,一齊拱手遞上,也不由得他不叛了。
而她,再怎麼籌謀,哪怕在宮變之夜也強作鎮定,是因笃定了朱津不會知曉她暗地裡做下的事。
她萬萬不曾想到,朱津竟早就看破了她的計策!
如此說來,宮變那夜,朱津嘴上罵的是王邈孫節,心底裡卻是心知肚明,隻看着她強行掩飾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好整以暇地瞧着呢,或是這樣大肆派人進宮,制造宮變,根本為的就是教她自亂陣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