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些事本也不盡是她本人做下的,前有王邈,内有孫節,這朝中更不乏有忠貞之士,她總是能找到心甘情願之人,假手于人。
縱算他猜到了——
“王邈孫節不過是為你行事,可憐他們一片忠心,如今卻是身陷囹圄,性命不保。”朱津繼續說了下去。
那兔死狐悲、惺惺作态的神情,看得人幾欲作嘔,然而再怎樣,也比不過這一句話中的威脅來得刺痛人心。
是的,王邈雖昏昧,孫節雖軟弱,可這二人卻實實在在是陪了她十年,在最苦最難的時刻也從未背她而去的左膀右臂!
此刻,卻俱是生死未蔔。
若朱津狠絕,縱然答應了她,也大可以在出京之前就下令處死二人……有此前提,再去琢磨朱津話中未竟之意,豈不是更令人膽寒了!
念及此,她再堅強,也是心神一晃,手不自覺地偏了偏,不再貼着朱津的脖頸。
趁此機會,朱津伸手到嘴側,吹了一聲響亮而怪異的哨聲!
荒郊野嶺,吹給誰聽?
徐鴦驟然反應過來,連退三步,警覺地望着這四周。
——入目之景,一片空曠,方才按朱津吩咐奔赴河内的那幾個精兵,應當确實已經策馬跑遠了。
但朱津是朱津,其奸詐勝于常人。徐鴦剛退了三步,便又警惕地擡頭,卻見朱津對着她,大咧咧地一笑。
徐鴦心中越發疑窦越生。
就在她幾乎耐不住性子時,身後驟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不,不是腳步聲,是馬蹄聲!
她倏地明白過來,隻是為時已晚。隻見朱津那匹愛馬從林子裡徑自沖了出來,脖子上就這麼挂着它生生扯斷的繩索。
這一沖,甚至險些掃到站在一側的徐鴦——
她急忙又退了兩步,讓開道來,也讓那朱津縱身上馬,又閑适地、甚至有些慢悠悠地引着馬兒踱步到她面前來。
塵埃落定,四下皆寂。
徐鴦本就比朱津要矮上幾分,此刻朱津乘着馬,更是教她隻能仰視。
天光灑在馬背上,有些刺眼,她努力擠了擠眼睛。
此刻,徐鴦手中的那匕首已全然沒了威懾——尋常馬戰,連刀都嫌短,何況她這把匕首?
别說殺朱津了,連那馬兒都不會容她拿着匕首近身,一雙機靈的眼珠滴滴溜溜地盯着她,警惕極了。
最後這條生路看似被徹底堵死了。她足足拖了幾刻鐘……
明明再拖上一會,或許就那麼一兩句話,便能等到徐軍的追兵了!
——朱津在笑,又朝她伸出了手。
“……随臣走吧,陛下。”
他溫言道,
“河内、上黨,甚至是舊都長安,陛下喜歡哪兒,就在哪兒建個新的‘北宮’,建得漂漂亮亮的,不必拘泥于洛陽這用了百年的破舊宮室。”
……不甘。
她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從來不是。
徐鴦看着那伸來的手指,呼吸猛地急促起來,咬住了牙,卻不是伸手上去——
而是緊緊攥着那匕首,往自己的頸間橫去!
朱津見了,先是本能地一躬身,似有些擔心,接着很快止住了動作,眯起眼睛,罕見地流露出了一絲明顯的愠怒。
他盯着徐鴦的動作,好半晌,才剛剛找回聲音一樣地開口。
“……你拿自己來威脅我?”
“不,”徐鴦冷靜地說,“不是‘我’,而是這個天子之身,你的身後名。”
二人離得并不近,她說話時,胸膛起伏,連那握着匕首的手也似是不穩,随着話語搖晃,險些擦出血印。于是朱津那灼熱的視線便一直不自覺地往那搖晃的刀尖上飄。
他呼吸粗重,卻又不發一語,面色黑得吓人,等到徐鴦說完,才把目光挪回她的臉上,似是端詳了片刻。
“好。”他道,“看來這十年裡,你确實從我這裡學了不少東西。那便說說看,你為何會覺得這個‘天子之身’能威脅到我?”
“縱然先前不知,”徐鴦道,勉強笑了笑,“此刻試上一試,也知曉了——”
“——敢拿你自己的命來試?!”
朱津又再度叱了一句,但這回,徐鴦卻不答話,而是自顧自說了下去。
“——看來我猜得不錯,是不是?你不愛财,不貪色,甚至也不圖好名聲,在洛陽十年,為的隻是權傾朝野的那點欲望麼?可我瞧你平日裡也并沒有那麼逾矩,同等的權勢,若放在你手底下那幾個蠻子手中,恐怕早已是朋黨遍野,自立為王了。
“但你沒有——你甚至連一個子女也沒有,鎮日就留在宮中,從未聽聞你有什麼宴飲享樂的癖好,但處理起政事倒是兢兢業業。
“而對我的态度,就更是耐人尋味了……一面百般折磨,一面又悉心教導。
“少時,我還會以為這不過是你的性子,又或這才是你那異于常人的癖好。但這分明已經不是一朝一夕、一旦一暮的事了——這是十年!十年荏苒,是,你傾注在禦座之上的心血已然比旁的任何事物都要多了。若論對政事的付出,這整個朝堂之上,再赤膽忠心的人,恐怕也比不上你。”
朱津收回了手,面上笑意也消弭了,隻這麼居高臨下,甚至有些倨傲地看着徐鴦。
“……接着說。”
她額頭的細汗霎時滾落,滴在那匕首之上。
“……然而你當真沒有圖謀麼?我看未必。
“你所圖,不是那些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而是——那些虛無缥缈的,是身後名、青史書。是也不是?
“為此,你不僅是把我當作你的一個傀儡,更是為了完全掌控這個禦座之上的身軀,為了如臂指使,你‘挑選’了我——你以為,事情做得隐秘,旁人便瞧不出來先帝的死與你有關麼?!”
說到此,朱津不禁面色劇變,原本沉靜視線頓時變得陰鸷極了,似是方才被那麼頂撞也不曾真正動怒,但隻因這一句……
頃刻之間,他便動了殺意。
徐鴦把此盡收眼底,卻不為所動。她昂着頭,緩緩呼出一口氣,正要繼續說下去,便聽見耳邊破風聲一過——
一支利箭,從身側而過,沖着朱津直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