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一直心悅你,阿雀。”
一句話,打了徐鴦一個措手不及。
連日以來,衛崇既莽撞又小心,既乖張又誠懇的模樣也終于找到了緣由。
當徐鴦還略有些得意,隻把衛崇當作十年前那個雖然跋扈卻也窩囊的皇子,隻把他當作表哥,覺得自己靠着那些對他的了解便輕易能掌控住他時,衛崇卻不過是——
不過是喜歡她而已。
因為喜歡她,所以在奪回京城後第一時間便來救天子,因為喜歡她,所以這一路上再急躁也盡量把事情做圓滿,因為喜歡她,所以尋狗來讨她的歡心,大事小事都拿來滋擾她,無非是想多見上幾面。
而她呢,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拿皇位試探,用封賞安撫,并妄圖用寵信籠絡,隻唯獨不曾想過,十年不見,衛崇倒反而對她生出這樣荒謬而不适宜的情愫來。
情不知所起,更沒有落足之處。
……史書會如何評說?
一個天子,一個權臣;一個是禦座之上的赝品,一個是流落在外的儲君……
更何況一個滿心是掌權當政,一個隻顧着兒女情長。怎麼看也不相配。
多麼引人發笑的情形。
可他們确實曾是總角之交,似乎也确實曾有過那麼一段父輩默許下的婚約。
隻是不過十歲的稚童能懂什麼?她幾乎不大記得幼時是怎麼與衛崇相處的。那幾次,或是十幾次進宮,也不過就是小孩的吵吵鬧鬧,衛崇從來沒有像那些情窦初開的世家子一樣為她簪花,更沒有同她說過幾句體己溫和的表白——但凡說過那麼一句,她一定會記得,但事實上,她的記憶裡,隻剩下衛崇那面目模糊的,調皮搗蛋的,以至于有些暴戾惡劣,但又欺軟怕硬的形象。
不止于此,北郊那一面相見之前,她甚至幾度擔心衛崇會記恨她。除卻這皇位的緣由,當然還因為有那麼些模糊的回憶裡,是她阻止了衛崇欺壓宮人,也是她撞破了衛崇行那些搗鬼之事,以至于衛崇被姑母訓斥。
此時回想起來,具體什麼事她已記不清了,獨獨記得衛崇在東宮衆人面前——當然,更重要的是在她這個黃毛丫頭面前——大丢面子,于是在對着姑母指天發誓後,轉過頭,咬着牙,恨恨地瞪她。
隻那個眼神,她是記得的。
那時衛崇便喜歡上她了麼?
還是說,在十年前,那場荒唐的李代桃僵之後,頂着徐家的姓氏,歉疚與自責無法宣洩,衛崇才會對她生出這樣畸态的愛戀?
……又是這十年。
這該死的十年,她困在宮中,根本無法得知衛崇經曆過什麼,樣成了怎樣的性子,更無從得知這是他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坦誠,還是他如同小時那樣,不過是在數不清的頑劣把戲中又添上這不起眼的一筆罷了。
莫名地,她不敢再往下想。
所以她本能地反問:
“……你方才說什麼?”
然後,在衛崇回話之前,她自己先明白這句話所露的怯,抿住了唇,又補充道:
“我有些沒聽清。”
衛崇果然沒有起疑,又笑着,彎着眼角,更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這回,甚至沒有狡猾地妄圖用稱謂來拉進話語中的距離。
“臣也一直記挂着陛下。臣……從前便一心愛慕陛下。”
……他說的确實是真心話。
其實這樣暗含鋒芒的确認,根本是沒有必要的。隻不過是徐鴦再固執了一回,固執地不希望這荒誕的一句情話成真。
她終于意識到,她長久地擔心,生怕衛崇是為了奪取皇位而來,怕衛崇心懷怨怼,但換言之,這樣的擔憂,已經近乎于一廂情願地希望衛崇成為那樣的人。成熟,穩重,長于謀略,甚至野心勃勃。
衛崇應當成為那樣的人。
他身體裡明明留着皇室的血,從小明明見慣了宮中的勾心鬥角。
十年漂泊,他應當早便曆盡艱險,千錘百煉,抱着要拯救這個王朝的執念返京。或許他們會針鋒相對,争權奪利,在朝堂上互不相讓,但至少形勢是可控的,穩定的,根本不需要他人提點,衛崇自己便能站立于這風口浪尖。
而不是此刻,洛陽城數十萬黎民的生計擺在面前,卻不管不顧,隻在乎她的一笑一怒[1]。
仿佛這禦座上的滔天權勢,這天下萬民,對他而言什麼也不算。
這就好比她年幼時曾玩過的那種遊戲,小孩子拿出些根本沒有價值的小石子、碎陶片,模仿大人經商那樣互相交換。若是那陶片瞧着便好看,許多小孩喜歡,當然是有人搶着要,但若是瞧着不打眼,“賣家”要想甩手,便得好好地吹噓上一番。
——十年困守深宮,換來的是什麼?她甚至願意打點精神,強撐着這孱弱的身體與朱津的餘黨,與衛崇再鬥上一鬥,甚至願意再勉力一争天下,把這殘破的山河再修整一番,換一個太平盛世。
但她唯獨不想看見的是,十年過後與衛崇再見面,她滿身纏着權柄的枷鎖,衛崇卻把這些權勢、名望,都不負責任地棄如敝履。
就像徐鴦才是那個聽信了吹噓的人。
她有好半晌沒有說話,連衛崇也發覺了,目光裡帶上了些許疑惑。可是她也有些自暴自棄地覺得沒必要再說,哪怕露出了破綻,哪怕被衛崇猜疑,反正他也是這樣的性子……他既然說一心喜歡她,也為她回京,為她立威,那麼為她兜底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