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徐鴦便從這可怖的憊懶想法中清醒過來了。
愛欲是世間最不可靠的東西。
父親愛她,所以在洛陽城破時棄她而逃,朱津也“愛”她,所以囚她十年,隻為把她“打磨”得更好。
這樣的苦,她難道還沒有吃夠麼?
“……陛下?”
衛崇的視線由疑惑又轉為忐忑,這一開口,終于将她從那紛亂的思緒中拉回。
過了午後,殿内又冷了幾分,徐鴦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幾乎是鼓勵自己地笑了笑。
“朕明白你的心。”她輕聲說,
“你能有這樣的心,朕是高興的。既然心意相通,再多的話都是贅言,不是麼?朕也想坐下來同你細細叙話,可是如今的局勢,哪裡容得這樣小意的閑情?朕也正打算同你商量明日的封賞,都看你的意思,但封賞之外,若是你一定想求得朕應允什麼……朕并非不願,隻是山河破碎,京師初定,各處朱津舊部都在虎視眈眈,這些允諾,縱使是輕易給了,也不過是空口白話……”
“我、臣也不是說……也不是說一定要陛下應什麼,就是……”衛崇一愣,還未來得及歡喜,便結結巴巴地辯道。
其實他身形已比徐鴦高出半個頭了,她要微微仰頭,才能看清衛崇面上那些不經意間流露的笨拙。
還有隐藏不住的愛慕。
明明就是一眼能望到底的事情,怎麼今日,非要衛崇親口撞破了,她才能看清?
徐鴦收回心緒,伸出手,溫和地撫上衛崇臉上那道疤。
柔滑細膩的指腹劃過,微微用力,留下一道溫熱觸感。
她能感受到傷口顯然還沒有好全。
雖然看起來沒有大礙,但是那輕微的力度隻貼合肌膚一點,隻隐約感受到一點不平的血痂,便能看見衛崇抽了抽眼角,明顯地忍住因痛楚而生的退卻的念頭。
也能察覺到指尖撫過時,衛崇那明顯加重了的呼吸。
……确實像是一隻惡犬,隻不過收了獠牙,雖然誰也不知他何時會再狠狠咬上一口,但此刻,徐鴦一點點摩挲過這傷疤時,她觸碰到的,好似不止是這一點臉頰,還有衛崇那溫熱跳動,随着她的動作而動情的心。
實在是忠心又溫順。
哪怕在這短暫的一瞬裡,衛崇一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忽然間便被這細細的一根手指堵住了嘴,栓住了喉管,隐約間,連臉上也透着些許潮紅,仿佛是情之所至,氣血上湧,又仿佛不過是驟然止住話頭,不敢再辯所導緻的面紅心跳。
徐鴦不免有一瞬的異樣感。她幾乎覺得自己有些不忍,但開口時,仍然不帶絲毫猶豫。
兩句話,一個動作,她便又把衛崇引回了她為衛崇選的路。
“……有你體諒朕,體諒我,那便最好。”她溫言道,“我正想也找個時機同你說清楚呢——在外人面前,在朝堂上,還要委屈你一些。都是為了衛氏,為了江山,也是為了我們,是不是?現今朝上風起雲湧,此事不宜提,可一旦平定了四海,哪怕隻是平定了北方,兵甲富足,你我二人又何愁沒有相處的時候?”
一番話說得衛崇也激動起來,目光炯炯地看着徐鴦,似乎此刻便要跪下,連表忠心。
不過是徐鴦的手還輕柔地落在他的臉側,他也被鎖鍊捆住一般不能動彈,好半晌,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似的,開口,用隐約有些幹澀的語氣道:
“……那是必然的!臣都明白的!自從十年前那一回,臣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不需要今日這一番話,臣也都明白的——收複中原,整頓河山,隻要陛下一聲令下,莫敢不從!”
片刻沉默,徐鴦别開眼,又收回手來,輕柔地笑了笑,問:“這傷……還疼麼?”
“早不疼……”衛崇脫口而出,又很快反應過來,試探地看了眼徐鴦,方道,
“……其實還是有些疼的。”
徐鴦“唔”了一聲,刻意沒答,就這麼平靜地回到案前坐下,又擡頭。
顯然,衛崇還在等着她的回答。
不過片刻,方才熱切的對答還在耳畔,但這殿中一旦冷了下來,果然便教衛崇露出了幾分怅然。她滿意地看見他的手指也無意識地摸了摸那傷疤,才低下頭,把方才落下的案卷慢悠悠地收好,道:
“回頭我命人給你送些藥去。”
“——嗯?好!”
其實宮中的藥頂多是養生調理,對于見血的傷口,哪裡比得上軍中的藥來得快?
但徐鴦不必擡頭,也知道衛崇又輕易地滿足了起來。她頓了頓,抿唇忍住笑意,又問:
“好了。你來時說的事是什麼?”
此言一出,衛崇才好像終于想起那個被他扔進殿裡的“人”。二人打了這麼久的機鋒,此刻低頭一看,才發現那人早已沒了聲響,也不知是死是活。
衛崇有些心虛地咳了咳,大抵猛地想起自己方才踹那一腳,又刻意拉高了聲量,道:“是這樣的!我聽他言語之間,分明又是個朱津的走狗,不過跟逢珪有仇,來挑撥離間罷了。陛下放心,我不曾信,隻是此奸滑小人死了應當也無礙的……”
也不知道是聽見了哪句,徐鴦悄然擡頭,看向那具幾乎不成人形的身體,眯起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