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域落山宗弟子,賀雲瀾拜見——”
猩紅月色下,魔侍的唱和聲傳到擇芳台上。
主座上繡紋繁複的紫色裙擺從金絲楠木椅上垂下,冷柔危手臂撐在扶手上,一手支着下巴,似在打盹。
聞言,長睫簌簌顫動,睜開眼。
擇芳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擠滿了四方廣場,綿延到遠處伫立的漢白玉柱之外。
一股無形的波動随着唱和聲四面傳開。
“诶,那賀什麼是誰啊?落山宗又是個什麼地方?”
“連公主的宴會都敢遲到,他怎麼敢的?”
“嗤,你們看你們看,那上邊還有一道急火令,這都什麼年頭了,還有人用這麼糙的法印加急。”
一道淡金色的書貼從空中劃過,落到冷柔危眼前,火紅色的法印褪去,畫卷展開,露出一張少年的臉。
冷柔危怔了怔,眼中流露出些許茫然的神色。
賀雲瀾。
她心裡很快浮現出這個名字。
還有毫無征兆的心跳,以及和這個名字、這張臉相關的浮光掠影。
一息,兩息,三息。
冷柔危靜默的時間越長,廣場上的躁動也就慢慢安靜下來。
這場擇芳大會是為魔界少主冷柔危挑選近侍的盛會,每個人的畫像都會率先呈上主座,由少主親自過目。
人人都知道,少主便是未來魔尊,少主近侍則是未來魔尊侍君的儲備之選。
來自魔、仙、妖、鬼幾域的公子翹楚不知凡幾,各個都是天資非凡,容貌俊逸,懷着各方勢力聯姻的意圖而來。
畫像流水一般地過,少主卻一直興趣缺缺。
從未有人在她眼前停留過如此長的時間,衆人不由得不警惕。
“刷拉”一聲,萬衆矚目中,冷柔危揚起手,擇芳台上火焰驟明,火舌跳動着席卷了畫像,台下一片嘩然。
兩點焰火在冷柔危瞳孔中跳動,她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它在指尖燃燒成灰,随風揚去。
末了,她似是荒謬,似是自嘲般輕笑一聲。
掌心蘊出的修為,不過四重。
四重修為在魔界已經是少見的中高階,可離她原本半步七重的修為已是天塹之隔。
她竟然真是重生了。
——賀雲瀾提劍剜出她魔丹的時候是怎樣說來着?
“魔就是魔,正邪不兩立。”
年少時,這位高高在上的劍尊還沒有那麼冷酷,他隻是個卑微到泥地裡的無名弟子。冷柔危卻是真正萬人之上的魔界少主。
在擇芳大會上,冷柔危對他一見傾心。
此後贈他機緣法寶,陪他修煉升階,而後毅然決然随他離開魔界,鬧得衆叛親離。
他可從未提過什麼正邪不兩立。
她用自己的本命法器為他熔鑄劍髓,九死一生助他破開秘境險境。
他也從未提過什麼正邪不兩立。
他喜歡她着白衣,她穿,他身邊人說她不夠溫柔小意,她改,他說結契道侶的時機不夠成熟,她等。
他那時也沒有說過正邪不兩立。
何以一朝成了劍臨天下,睥睨四海的劍尊,就忽然想起了正邪之分?
若是早就在心裡泾渭分明,何苦這麼些年拖着她不放?
倒引她自以為是,一步一步越陷越深,付出了她身上所有。
到頭來她換來了什麼?
一個白月光替身的身份,一個屠盡魔族的消息,一劍穿心剜了她的魔丹,一句正邪不兩立。
魂魄被束縛在融魂陣法中的時候,冷柔危才轟然明白,從頭到尾,她不過是他複活白月光的一個容器,一個助他修煉的筏子。
上一世如走馬觀花,一場荒唐夢。
莫說是理解賀雲瀾,就連她自己,冷柔危也不能全然理解。
在冷柔危出神時,廣場上那些先前還警惕在心的人再次放松起來。
“哈哈哈,沒點家底還學人家急赤白臉地攀龍附鳳,招笑不招笑,哈哈哈哈……”
周圍的人紛紛哄笑,人群邊緣,賀雲瀾風塵仆仆,剛剛趕到。
在一衆錦繡公子堆裡,他無疑顯得灰撲撲的。
一來就撞見這一幕,那張尚顯稚嫩的臉頃刻就挂不住,臉上火辣辣的。
他皺眉,暗暗攥緊了拳心。
因為身體太過緊繃,賀雲瀾無意識碰到了旁邊說話的人。
那人瞥他一眼,他頓時火燒一般避開視線,心裡升騰起一股屈辱和惱意,卻又生怕旁人認出了他,慌忙撥開人群隐匿其中。
“公主殿下。”冷柔危的身側傳來魔界二長老的聲音。
一聽他開口,冷柔危便端起手邊的杯盞不疾不徐地飲茶。
若将人分成喜歡、無感和讨厭三類,二長老當屬特别讨厭,超脫于任何一類之外。
他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拿着鏡子挑冷柔危的錯處,再上報給魔尊。
又稱,小報告長老。
“仙域落山宗雖不是名門仙宗,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燒了他的畫,落了他們的面子,未免還是太不合規矩。
若是傳出去,豈不是落人口實,說我們魔界有意折辱?
兩域關系正是緊張,在這個節骨眼上,少主怎能再生事端?”
雲台之上忽然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擇芳大會由二長老主持,但如今少主不說話,無人敢接茬。
待冷柔危從容飲完茶,将瓷盞往案前一擱,她撥弄了一下茶蓋,發出“當啷”一聲輕響,漫不經心道:“說完了?”
二長老被她的話一噎,他動了動腮肉,沉肅道:“您是魔界少主,您的一言一行……”
“如何?”冷柔危乜他一眼,二長老頓時不寒而栗,胡須都抖了兩抖。
場上所有的畫像忽然同時飛起,轟地一聲無火自燃,在猩紅月色下若紛飛的群星,拖着火焰的尾巴,從二長老眼前成群結隊地飛過,像是一記巴掌“啪”地甩在他臉上。
天下四域三十六洲,早已無人不知她乖張聲名,不差這一次。
二長老瞠目結舌,指着那些火星,半天結結巴巴地重複着“你”字和“這”字。
臉漲得通紅,顯然是氣得不輕。
最後憋出來一句,“成何體統?”
冷柔危已失了與他周旋的耐心。
她在窸窸窣窣的議論中起身,走到擇芳台的玉階邊時,忽回頭道:“二長老與其想着如何在魔尊面前參奏本宮,倒不如先想想,本宮的擇芳大會上放進來一個膽敢遲到的人該如何解釋。”
二長老心思被她戳破,眼睜睜看她離開。
人群矚目,冷柔危卻仿佛事不關己,從玉階上閑庭信步般走下。
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擇芳台南角的漢白玉柱轟然倒塌,有什麼東西正在卷着煙塵飛速地穿過廣場,打亂了人群,不過轉眼就到了冷柔危三十丈之外。
煙塵中隐隐傳來魔衛的聲音,“護駕!護駕!他朝着公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