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才不過是随口一句,移開話題,才提了個話頭,他就自己通通說了出來。
上一世和他的會面總是在立場敵對的時候,她與他之間出現這樣心平氣和的氛圍,反而讓人不習慣。
和對手之間,若是不因什麼作對,就奇怪地顯出一種親近來。
“我當殿下的近侍,可以。”桑玦忽然道,“但我有個條件。”
“殿下要幫我找到我阿姐。”
轉眼之間,不易察覺的鋒芒在他眼裡悄然鋪開。
冷柔危輕笑一聲,她揚手,素白的掌心躺着一截紫色魔藤的幼苗,“認識這個嗎?”
“這是大衍魔藤,”她指尖撥弄着細小的葉片娓娓道,“一經種植,就如同蠱毒一樣和宿主融于一身。”
“想要控制你,本宮有的是辦法。你如今一個階下囚,有什麼資格跟本宮談條件?”
桑玦氣勢絲毫不落下風,他不贊同地笑道:“殿下可以用魔藤控制我的身體,但是隻要我想,就一定能違背,隻不過是付出多大代價的問題。殿下要是答應我的條件,我就都聽你的。”
冷柔危瞧着他,憑她對桑玦的了解,她毫不懷疑他會做出魚死網破的事,也懂得答應他的條件也更容易收獲人心的道理。
不過人心無法約束,隻能借助外力。
她不相信口頭的承諾。
冷柔危靠在椅背上,“證明給我看。”
桑玦看着紫藤,沒有出聲。
他站起身,像一隻矯健的獵豹,悄無聲息來到了冷柔危身旁,單膝跪在她腳邊。
他沒有說話,卻又什麼都說了。
這份果斷出乎冷柔危的意料。
她垂眸看着他,隻覺得他這張臉在聽話的時候,的确是尤其漂亮。
到底是年少,行事多憑意氣。
冷柔危傾身,冷淡命令,“擡頭。”
她的指尖像冰涼的小蛇,在他修長的脖頸摩挲遊過。
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麼,桑玦形狀漂亮的喉結輕輕滑動。
魔藤搖曳,從她的指尖攀出,伸向他頸脈搏動的地方。
在刺破皮膚之前,桑玦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低了些,直視着她,“還有一份誓言是殿下的。”
“放肆。”
鉗在手腕的力量讓她一個四重魔修都感到吃痛,冷柔危臉上含上薄怒。
她掙了掙,卻因為他手臂收緊的力道,兩人靠得更近。
溫熱的氣息在咫尺交織,眼神之間也似在沉默地征伐。
這個人素常還是收着的,不掩飾鋒芒的時候,便顯出一種不可忽視的侵略性。
任何的規矩、尊卑、秩序,都被他身上那股自由生長的野性沖散。
“殿下想要反悔?”
“本宮還會反悔不成?”
兩人異口同聲地開口,接着又陷入沉默的對峙。
冷柔危決不允許他破壞她的秩序。
室内的溫度悄然降下來,冰霜在地毯和牆壁上蔓延,四重魔修的威壓之下,桑玦的睫毛上已經籠上一層薄霜。
她在威懾,等他識時務地放手。
桑玦的身體已經隐隐發顫,眼中也漸漸迫出了血絲,手臂上繃起的青筋被霜雪寸寸凝結出清晰的紋路。
可他緊咬牙關,執拗地不肯松手,目光中似燃着執着的烈焰,輕笑了聲,“未必。”
一開口,唇邊就溢出血來。
他本就生得白淨,身上的純然明亮驟然染了血,就多了幾分說不出的脆弱之感。
冷柔危甚少見到桑玦這樣近乎失态的神情,記憶中的他總是遊刃有餘。
她忽然得了些興味,懶洋洋一勾唇角,慢慢冷靜下來。
魔藤需要以血為誓,被控制者以血滋養魔藤,天然就帶有誓約,而控制者的誓約亦要以血為媒介。
他要的不過是一個誓言,那她就給他一個誓言。
至于遵守——她沒有這種習慣。
在冷柔危的眼裡,現在更像是一個馴服遊戲,一個權宜之計。
若她哪日真的想毀約,什麼樣的誓言都束縛不了她。
冷柔危紅唇輕掀,貝齒抵在指尖,刺破肌膚,蔥白如玉的指腹轉眼滴出殷紅的血。
她擡眼時,鬓邊的發絲不知何時被吹拂在桑玦的頸側,桑玦喉頭不住地滾動。
冷柔危微微偏頭,染血的指尖在他頸脈附近遊走,暈開一片綿麻。
桑玦本能地想退,但另一隻手還緊緊握着她的手腕,于是僵持着,一動也沒有動。
她纖長的睫毛低垂着,專注做一件事的時候,就遮去了眼中的冷銳。
“本宮自會全力助你找到你姐姐。”冷柔危畫好符文,居高臨下地看他,“但倘若她死了……”
“她沒有。”桑玦直視着她,笃定道。
冷柔危冷淡地說完了她的話,“本宮也無能為力。”
“松手。”
對峙的氣氛慢慢松開,彼此仍在互相打量。
她和他之間那微弱的信任就像一絲線,顫顫巍巍,随時會斷裂。
冷柔危毫不懷疑,倘若此時任何一個人有反悔的迹象,兩人之間立刻就會爆發一場戰争。
魔藤幼苗紮入頸脈,迅速生長擴張,很快将那血繪的符文舔舐得幹幹淨淨。
接着絲絲縷縷侵入桑玦周身經絡,到達細枝末節。
他眼尾迫出潮紅,唯一能攥緊的隻有冷柔危冰涼的裙擺,即使忍耐着,仍是溢出低聲的喘息,似痛,似快。
随着魔藤的紮根,控制者對宿主的感應也越來越強。
冷柔危仿佛能通過那條鮮活跳動的頸脈洞察他胸腔内心髒跳動的模樣。
似有一根無形的細絲随着心髒的律動在她與他之間牽扯。
她第一次對于桑玦身上那種鮮活的生命力有了切實的感受,像是突然嗅到盛放的白山茶的香氣。
魔藤種植完畢,冷柔危從微妙的感受中回神。
桑玦的臉色愈發蒼白,眼神渙散,眼尾晶亮,如驟雨之後萎靡的花枝,頹然倒在地毯上。
他脖頸上的青筋随着呼吸時隐時現,下颌的汗珠蜿蜒劃過,打濕蜷曲的黑發,有一種頹靡的性感。
魔藤的另一端則化做一枚小小的血色戒指,幽幽一亮,出現在冷柔危的尾指上。
“足夠了?”桑玦的眼神重新聚焦,啞聲道。
冷柔危輕輕摩挲了一下血戒,未置可否,“或許吧。”
她本就是多疑的人,經曆前世後,隻會猜忌更甚。
她清楚地知道,她對于人的信任早就崩塌了。相信一個人談何容易?
恐怕除非親眼見他不曾背叛,直到死的那一刻,否則冷柔危始終會保持那一份懷疑。
“殿下。”冷柔危擡眸,侍女已恭敬地站在珠簾外,“魔醫大人請到了,一盞茶後就來。”
冷柔危道:“讓師父先看病,本宮在紫羽殿等他。”
說罷起身率先離開了。
等殿内隻剩桑玦一人,他還能捕捉到空氣中萦繞不散的淡淡冷香。
他有些出神地揚起手,指尖在空中撥弄,如逗貓一般,似在與看不見的氣息玩耍、勾纏。
良久,他翻了個身,團在那似有若無的氤氲中,腰際的傷口卻再次崩裂。
傷口溢出的氣息似是鬼氣,又似是妖氣,十分混沌。
是屬于少年的氣息。
痛楚提醒着他,剛才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
他合上眼,心跳中有着難言的興奮,唇角也帶出了笑,幾近癡迷地喃喃道:“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