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雲瀾打算放過桑玦的那個當口,根本沒料到會有人出手。
他捂着肩喘息擡眸,映在眼裡的人容貌瑰麗,卻又帶着冰冷的荊棘,刺得他肩膀生疼,像紮進骨頭裡。
賀雲瀾默默看着她,對峙了片刻,他才垂下眸冷聲道:“臣,知錯。但臣絕沒有做有傷這位公子的事,清白可鑒。”
冷柔危挑眉,略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他做錯了事,向來會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飾,把一切的行為合理化。
就像和她在一起時,斬除邪祟的路上總會有各類女子不明不白地糾纏他。
冷柔危眼裡揉不得沙子,既已名為道侶,那她就要獨占,她要成為那個獨一無二。
問起,賀雲瀾會正義凜然地說他身為正道劍修,不能棄弱女子于危難而不顧,叫她所有的愠怒都變成了無理取鬧。
他從未有錯,從不低頭,最後遷就的總是她。
哪怕是穿心那一劍,他也是退讓隐忍,背後有她不懂的無數考量。
她幾乎快忘了,原來劍尊也曾是個籍籍無名的普通人,也會低頭認錯。
——這一次,或許會不一樣。
冷柔危伫立在原地,審視着他,一時沒有說話。
心跳。
比之前更為明顯的悸顫。
心髒鼓動着血液,也仿佛鼓動着她向前一步。
但冷柔危站在原地,紋絲未動。
賀雲瀾無疑是英俊的,他輪廓硬朗,氣質也冷峻,像塊冰。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和賀雲瀾一樣,都是冷漠的人。
兩座冰山撞在一起,除非有人融化,否則不會兼容。
前世,她是融化的那個,在賀雲瀾身邊,她的心跳總是雜亂無章。
——是,這一次是不一樣。
這次不一樣的是,她清楚地明白,心跳是心跳,她不想融。
失控往往是疾病的征兆,冷柔危察覺到,有哪裡不對勁。
空氣中的血氣愈來愈重,侵入了她和賀雲瀾之間緊繃的氛圍。
冷柔危眉心微瀾,甫一回頭就看到桑玦垂着頭,像一隻蔫巴的大型犬,身體在空中忽扇了兩下,搖搖欲墜。
“啪嗒”,是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在他倒下之前,一把抓住冷柔危的手臂,高大的身影墜向她,冷柔危同時也下意識接住了他。
“給他們安排寝殿。”
給貼身侍女拂綠撂下這麼一句話,冷柔危裙裾蕩過,消失不見。
衆人彼此間又低低議論起來。
“咱們到底還有沒有必要來這了,我看公主不像是會要我們的樣子啊?”
“是啊,你看公主看都沒看過我們。”
“唉,你小子不對勁呀,怎麼老散播消極言論?”
……
賀雲瀾依舊和衆人格格不入,他看着兩人消失前站着的地方,半晌沒有動。
*
冷柔危拎着這隻昏迷的大型犬,随便閃進一間屋子。
本想将人往床上順手一扔,但垂頭見他雪青色的衣袍上被血染透,恐怕是傷口裂開,失血過多,遂改成“放”在床上。
安放的布局也沒有橫平豎直的講究。
冷柔危能把人帶過來安置,是突發情況下的下意識行為,她正需要從當場抽身,在安靜的地方整理思緒,不能指望她去照顧什麼人。
她随便找了個角度把人斜斜一擱,桑玦脊背沾到床榻,她就撤去了手中術法。
放下人,就傳侍從來處理。冷柔危心裡如此計劃。
但變故陡生。
少年瞧着高挑清瘦,分量卻不輕,卸去術法的冷柔危沒有那麼大的力氣,她始料未及,沒拉住人,反被壓住的披帛往前一帶。
距離太短反應不及,冷柔危下巴磕在少年鎖骨上,硌得有些疼。
好在他胸膛并不像看起來那般清瘦嶙峋,堅實勁瘦的肌理給她提供了一些緩沖。
大概是她壓到了桑玦的傷口,少年悶悶地哼了一聲,似痛,卻又似黏糊糊的留戀。
他無意識攥住了搭在腰際的披帛,她的肩背又被他拉低了些許。
冷柔危幾乎快與他挺直的鼻峰相抵,他的氣息迎面鋪灑在面龐。
她的五感确實遲鈍了不少,一切的感受都不明晰,似有若無。
冷柔危不喜被動,正要撐身起來,聽見少年喃喃地說了些什麼。
冷柔危怔了怔。
她恍惚看到争執、劍影。
看到自己胸前貫穿一柄長劍,轟然倒下,鮮血滿身。
看到瀕死之際,大雪滿山,她躺在一片浸透死寂的寒冷中,黑暗濃稠沉重,沒有盡頭。
又一片掠影,隐約有一截毛絨絨的尾巴尖,雪白的絨毛上染了斑駁血色。
似乎有人喚了她什麼,遙遠又悲恸,她聽不清楚。
這掠影給她夢見過的既視感,卻又全然陌生。
虛實之間,再想抓住些什麼,一切就都消失不見了。
也就是這時,桑玦長睫掀起些許,迷蒙中,與她視線交彙。
這一次冷柔危聽清楚了。
他薄唇翕動,喚她,“阿姐。”
冷柔危與他交鋒多年,倒從來不知道桑玦還有一個姐姐。
他的眼神逐漸清明,他要醒了。
此刻冷柔危還趴在他胸口,發絲如流水般垂落在他胸膛,鋪開無聲的糾纏。
他領口散了些,隐約露出一根黑色的細繩,想必那根細繩上就穿着他說的玉。
冷柔危從容起身站在榻邊,掌心翻轉,将披帛從他手中拉出來,對于剛才的場景沒有絲毫解釋。
桑玦疑惑地看了冷柔危一眼,茫然看向四周,撐身起來時扯到腰間的傷口,輕輕“嘶”了一聲。
“這是哪?”
他寬肩窄腰,起身時微微繃緊的身體也像一把徐徐拉開的弓,蘊含着爆發力。
冷柔危移開視線,算着師父過來的時間,在一旁的木椅上閑閑一坐,指尖搭在扶手上散漫地敲着,漫不經心道:“你有姐姐?”
桑玦坐在床沿,兩手搭在膝上,揚起一個笑容,“我的名字就是她起的。殿下怎麼知道?”
不待冷柔危回答,他想了想,“我好像做夢了,是不是我剛才說什麼了?”
冷柔危不言,算是默認。
提起姐姐,似乎就打開了桑玦的話匣子。
他神情溫和道:“她在我十六歲時撿到我,那時我還沒有名字。
她說名字對一個人很重要,記住自己的名字,就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誰。
桑玦就成了我的名字。”
桑玦眼裡漫上些笑意,似又帶着些懷念,“她很好。”
她說有她在,他就不是流浪小狼。
雖然他可能不是一隻小狼。
“但是後來她走了。我一直在找她。也不知道她還認不認得出我。”
還想不想要我。
桑玦至今不知道,她的離開究竟是厭煩了他,還是另有緣由。
這個問題埋在他心中已經成了一個執念。
可能是因為對手當久了,冷柔危聽他說什麼都帶些陰陽怪氣的意味。
桑玦不帶譏诮地誇贊一個人,她還是頭一次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