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玦說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如平地炸起一聲驚雷,冷柔危張了張嘴,竟不知說些什麼。
她起先是詫異,接着又覺得荒謬。
像是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笑話,冷柔危看着眼前執拗的少年,輕笑了聲,不可思議地退後了一步。
“怎麼可能呢?你要找的阿姐,怎麼會是我?”
冷柔危皺眉看着少年,隻覺得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懂,合在一起卻聽不明白。
桑玦喉頭滾動,心中萦繞的無數質問都想在此刻宣之于口,可是看到冷柔危茫然神情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切都是徒然。
他自嘲地笑了聲,“我本以為有些時候你已經想起了我,隻是不願意認,甚至是在懲罰我當初沒有聽你的話。現在看來,你是徹徹底底忘記了。”
冷柔危眼前又掠過無數風雪。
仿佛回到碧落山巅大陣轟然破碎,在背叛的絕望中,她被賀雲瀾一劍穿心,釘在融魂陣法中的那一日。
冷柔危天生從水,是冰霜屬性,從不畏懼風雪。
她一生之中從未像此刻覺得世間如此幽冷,像塊怎麼也捂不熱的冰川。
她的身體與魂魄就像雪花之于冰川般微不足道,逐漸消逝于風雪之中。
在她萬念俱灰,一點點消逝于世時,有人為她遮去風雪。
為她落淚。
“阿姐。”
——“嗡”地一聲,那聲呼喚像是隔着漆黑厚重的生死,跋山涉水而來。
與此時此刻重合。
“阿姐。”見冷柔危半晌沒有回應,桑玦輕輕喚了一聲,他的聲音裡再也壓不住委屈的情緒,像是不抱希望地最後一次試探。
冷柔危面上不顯,心神卻在受到着莫大的沖擊。
她神色困惑,情不自禁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喃喃道:“怎麼會是你呢?”
最後為她遮去風雪,為她落淚的人,怎麼會是與她鬥了一輩子,處處與她作對,惹人生厭的少年呢?
為什麼?
在她指尖觸到自己的一刹那,桑玦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向她走近一步,“你想起我了是不是?”
冷柔危自然不可能告訴他前世的事。
但她的直覺卻告訴她,桑玦沒有說謊。
他點燈時說的那番話,他睡前預判到她會說的話,他有時候說不清楚的埋怨情緒,這些蛛絲馬迹,都表明他與她曾熟悉。
不論是在弑神血弩幻境中抓住那片刻的勇氣,還是桑玦的追問,都在告訴她一件事,她失去了一些重要的東西。
奇怪的是,僅僅是通過桑玦之口确認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冷柔危心中那些如洪流決堤般的不甘、對于自身的無價值感,在那一刻像是找到了出口。
她無法形容這種陌生的感覺,隻是在那一刻忽然明白,前世她一直在給,其實并不是她真的都給的起。
她挖空自己去給,隻會越來越空,而她真正需要的,是填補。
冷柔危指腹淡淡劃過桑玦的下巴,從他的眼睛裡,她看清楚了一種足以填補她的情緒,是期待。
但也是同時,冷柔危看到了自己的弱點。
她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空的,不知道這世間是否有如她的一樣的人,是否也會這樣空。
這個空掉的她,與失去的東西有關。她必須将它們找回來,解開這些謎團。
否則,這種空于她而言就是緻命隐患。
冷柔危不動聲色地收斂了一切情緒,任那短暫的滿足流走,平靜道:“我需要時間。”
少年眼眸黯淡下來,他松開了手,自嘲地笑了聲,“我知道了。”
片刻的沉默。
“沒關系殿下,我會是把好刀。”桑玦無所謂地抹去下巴的血迹,臉上意氣風發的神采更趁他豐神俊朗,好似這世上從沒有什麼能消磨他的驕傲與鮮活。
一如在那座坍塌的岩洞中,他混不吝道:“謝謝殿下的禮物。”
少年負着刀走在前面,潇灑落拓,冷柔危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衣袂無風自動。
尾指那枚血戒暗暗閃爍,微妙的感受又通過細枝末節的經絡連接到心髒,胸腔中鮮活的心跳,與她的截然不同。
那一絲注入的鮮活讓她擁了片刻的真實感,短暫地和這個世界相融了一瞬。
她皺了皺眉。
好似曬到了太陽。
*
“喲,這不是賀大哥嗎?”走了不多時,桑玦擺了擺手,對迎面的來人笑道,“換新劍啦?”
他下巴點了點另一邊的冷景宸,“怎麼,你們兩個這是——”
“殿下,那個詞是怎麼說來着?就是兩個人在一塊不幹好事。”
他撓了撓額角,求助地看向冷柔危,低聲問道。
少年的情緒說翻篇就翻篇,像是人間四月的天氣,風一吹,雲就散。
好像剛才委屈巴巴的心碎小狗不是他。
至于這句“賀大哥”是不是有些故意裝作無辜氣人的成分在,這很難說。
冷柔危默默看了一眼對面的局勢。
很顯然,賀雲瀾遇見了冷景宸,并且和他結盟了。
看樣子,這一次沒有她,賀雲瀾的進城并不是那麼順利。
他斷了一條手臂。
他那樣的人向來驕傲,能找冷景宸為伍,定是知道雙拳難敵四手的道理,才願意勉強向冷景宸伸出橄榄枝。
冷柔危唇角輕掀,悠悠道:“蛇鼠一窩。”
“狼狽為奸。”
“沆瀣一氣。”
“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