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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羽殿的正殿内,季嵩帶着一男一女,靜默地站在階下。
桑玦大步流星地進來,和季嵩交換了個眼色,就站到了他身旁。
桑玦昂首挺胸,盡量把那點莫名的别扭壓下去。
暗香浮動,冷柔危的氣息總是先于人出現在桑玦的感知裡,桑玦的目光下意識地向側面的長廊看去。
冷柔危一襲紫袍,裁剪比素常拖尾的裙裝更簡約利落,隻有深色與淺色疊出層次。
一頭鴉青的發也隻以發帶半挽了,活水一般搖曳着。
她的外在和内在給人的感覺是矛盾的,像是覆在柔和花瓣下的一把冰棱。
冷柔危路過桑玦時,盡管他再想壓制,依然是被心裡那股别扭占了上風,第一次,他虛虛地把視線瞟向了一邊,沒有像他以往會做的那樣,毫無避諱地看着冷柔危的臉。
冷柔危似無所覺地走過。
桑玦的手心卻一張一合,也不知怎麼就突然發覺了它們的存在,好像怎麼擺都不對。
桑玦搖搖頭,把這個想法甩在腦後。
真是,他關注手怎麼擺幹什麼?
冷柔危在寶座上坐下,手臂搭在扶手上,撩起眼皮,向下掃視了一眼,“季将軍,這是你找的人?”
季嵩率先道:“禀殿下,正是。這兩位是卑職在紫英衛中挑選的魔衛,心性和資質頗佳,隻是年歲尚淺,入軍的時間也不長,缺少些經驗。”
“相比舊部來說,這兩人正當年少,隻要好好打磨,将來必是可造之材。”
季嵩說話的時候,冷柔危就暗中打量着這一男一女兩人。
女子身量嬌小卻豐滿,紮着雄赳赳的雙螺髻,是個團子臉,稚氣未脫的模樣。
臉上神情堅毅笃定,透着幾分不容小觑的英氣。
男子和桑玦大約是一般身量,隻不過季嵩誇到資質頗佳,和可造之材的時候,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鬓角。
看起來是個腼腆,且不太自信的人。
冷柔危略一思索,勾起一抹嘲弄的笑,端起手邊的茶盞不動聲色地掩去,“分别叫什麼名字。”
季嵩給身邊的兩人遞了眼神。
男子和女子面面相觑,片刻後,女子率先整頓好,向前一步,大大方方行了禮,聲音洪亮道:
“禀殿下,我叫伏皓,今年一百三十歲,是東塢山人,我擅長禦火,連續十年拿過東塢山擂台第一名,三年北域三洲第一名,我自小的志向就是成為一名厲害的魔将,統領大幾千上萬的魔兵,所以報名參與了征軍。現在我給殿下展示一段——季将軍,你有什麼指示嗎?”
伏皓不解地眨眨眼,看向季嵩。
季嵩擡頭看了冷柔危一眼,又無奈地看了伏皓一眼,欲言又止,“你……”
伏皓微微偏頭,作出認真聆聽的樣子。
季嵩眉頭微皺,如鲠在喉。
冷柔危尚未細問,伏皓就噼裡啪啦把自己家門報了個底朝天。
看這架勢,她還真準備在大殿上給冷柔危比劃一番。
季嵩到底是覺得有些不妥,便試圖用咳嗽暗示她不要繼續了。
豈知她半天也沒明白,終于明白了吧,又這樣公然問出來,叫他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罷了。”季嵩又看了冷柔危一眼,她神色如常,也沒有不耐煩,便道,“你繼續吧。”
“哦,好。”伏皓運掌調氣,赫然發力,一條火龍從她掌間轟然而出,盤旋着直沖大殿之頂,氣焰勃發。
伏皓正想收勢,淩空飛來一道霜縛,纏住了她的火龍。
轉眼見她身後的空間仿佛無限展開,冰霜在她腳下凝結,蔓延鋪開整個世界,伏皓定睛看去,冷柔危坐在對面的寶座上,霜縛從她指尖蔓出,她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這霜雪凝成的,隻有她和冷柔危的世界僅存在了一瞬間,消失的速度快得仿佛伏皓的錯覺。
這就是四重魔修大能的瞬時場域。伏皓今日終于領會到以前隻在書裡看到過的功法,心中暗歎,更加确定自己來對了。
伏皓清楚了來人是誰,很快明白,這是冷柔危在試她的底。
于是她凝神專注起來,無形的風流在她身邊湧動,将她額前的碎發吹起。
霜縛迎面而來,伏皓閃身躲過幾個回合,就在看起來被逼到絕路的時候,一個靈活的回身,火龍從另一邊破空而出,直沖冷柔危面門。
伏皓身旁的男子見她如此不留餘力,也是幾次猶豫着,想去拉伏皓,沒想到她的招式就這麼直白地沖冷柔危去了。
季嵩心下一緊,正要飛身去攔,那火龍氣焰張揚,勢頭又猛又急,瞬息之間已到冷柔危面門。
冷柔危唇角輕勾,那火焰一時盛極而熾,接着迅速衰敗下來,勁風也慢慢止歇,化成了柔和的氣息,輕輕吹動冷柔危鬓角的發絲。
大殿内的地上不知不覺結了薄薄的一層霜,她端坐高台,毫發無傷。
伏皓對着冷柔危恭恭敬敬地行了抱手禮,作為回合的結束。
季嵩定了神,趕緊請罪。
豈知他話還沒出口,冷柔危道:“不錯,确實如季将軍所言,是個可用之材。”
她出手一試就探出來,伏皓的魔火十分精純。
修行術法的人上限就在她本命駕馭的元素上,世間五行,金木水火土,本命的屬性越純淨,上限也就越高。
她無疑是塊璞玉,不僅能力出色,重要的是她敢想。敢于展示她的昭昭野心。
冷柔危剛才一直沒有阻止,就是在暗中觀察,果然,她沒有讓自己失望。
這樣的人簡單,直白,不需要揣測防備,想知道什麼,隻用看着她的眼睛去問。
是個可以培養成心腹的人。
冷柔危很滿意。
“你呢?”冷柔危下巴點了點伏皓旁邊的男子。
男子擡頭,左右看了看,才确認冷柔危是在跟自己說話。
他略顯拘謹道:“我叫裴芝。”
裴芝生得俊秀溫雅,這芝字确實與他芝蘭玉樹的氣質契合。
他與伏皓仿佛兩個極端,說完了名字,堅決不肯多說一個字。
兩相對比之下,冷柔危不禁覺得有趣,她一手支着腦袋,打量着他,“就這些?”
裴芝想了想,道:“家父是裴開流。”
冷柔危挑了挑眉,這樣介紹自己的人還真是少見。
但她很快明白過來他是在說什麼。
裴開流這個名字在四域之中都是十分響亮的。
響亮就響亮在裴氏商族富可敵國,沒有他家族的生意到達不了的地方,沒有不和他的氏族做生意的族類。
裴氏一族的旗号就是上至蒼穹,下至黃泉,四海宇内,無所不達。
冷柔危眉心微瀾。她剛才不知不覺間似乎誤會季嵩了。
伏皓和裴芝出現的時候,第一印象是一弱,一強。
選這樣的兩個人,不至于太過得力,卻又是按照她的要求,去培養新人。
還真是一貫符合季嵩的作風,滴水不漏。
不過,他沒有啟用命随之流,至少還不算明确站在冷戈那一邊。
這是冷柔危剛才的想法,但現在,她看清楚他為什麼選這樣兩個人了。
伏皓天資卓越,自是不必說。
裴開流是裴氏商族的長老,所以裴芝的力量,是看不見的,他背後站着千秋百代的氏族積累。
這意味着,他能做許多常人所不能為之事,觸達常人所不能得的消息。
季嵩的天平,已經開始向她這邊傾斜了。
這個認知讓冷柔危豁然開闊了些許。
高台之上,冷柔危掃過伏皓和裴芝,幽幽道:“為什麼要跟着本宮,你們都想好了?本宮的眼裡,容不得二心,容不得背叛。這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的事。”
伏皓笃定道:“我早就想好了殿下。我在東塢山時,就聽說過殿下十六歲斬殺千年黑蛟的故事。那時我就想,有朝一日,一定要見到殿下。所以紫英衛招兵時我第一時間就報了名。能跟在殿下身邊,是我的榮幸。”
冷柔危緩緩點頭,心中微訝。
她倒不成想,與伏皓還有這樣一段淵源。更不成想,幾百年前的事迹,竟然在這麼遠的地方,還有人記得。
她一時心緒有些複雜。
“你呢?裴芝?”冷柔危道,“你跟着本宮,是要出生入死的,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裴芝不像伏皓,眉眼之間有野心,有沖勁。
冷柔危不清楚,到底是什麼讓他放棄優渥安逸的生活,選了這條路。
裴芝低垂着眼睛,仿佛在下決心,“我想好了,不後悔。”
卻沒有解釋更多。
冷柔危也不追問,隻坐起了身道:“好,現在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最後她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了桑玦,揚手一揮,一張地圖顯現在幾人面前。
即使她沒有問,在那短暫對視的一眼裡,桑玦的心也替他回答了。
他想好了。
因為他的心要他這樣追随。
他不要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