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這一次闖禍故意弄斷的。
她那時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在冷戈的身上找到什麼。
或許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東西,隻是他能看一看她而已。
冷戈笑了,他的笑看起來是那麼溫和,卻給人觸不可及的感覺,好像冷柔危在書房這端走到桌案後的那幾步,始終也走不過去。
“父尊沒有時間。阿柔長大了,該懂得事事依靠自己。”
雖然冷柔危很早就知道,其實她不該有期待。
但好像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地做下這個決定。
——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憐嗎?
那個平淡的聲音再次在寂靜的背景中發問。
冷柔危轉過身,沒有理會那個聲音,握着她的霜縛繼續向前走。
她一腳踏進的世界裡,傳來青衣男子平淡的教誨。
君子之交淡如水。
随師父修習術法,在師父後院面一壁青山悟道,和師父在郁郁蔥蔥的庭院裡下棋,這就是冷柔危和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聯接點。
而與這個世界相并列的另一邊,是一個五彩斑斓的世界。
魔尊娶妻,大宴賓客,舞樂聲熱熱鬧鬧,歡笑聲嘈雜,推杯換盞,酒杯相撞,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穿過兩個世界的隔閡,向冷柔危這裡傳來。
“心,當靜,當笃。”這邊的時驚鲲執一白子落下。
冷柔危凝着眉,看着錯綜複雜的棋局,最終将黑子放回棋簍中。
“師父,我做不到。”
柳枝的影子在棋盤上晃了又晃,冷柔危起身離開了。
不論出于任何一種為了她自己好的角度,她都不該在意。
但她就是做不到。
她無法命令,無法控制,無法通過狠心就完全與這種在意的感受割席。
這種在意就像是波濤洶湧的海水,海水被風浪卷起的時候,怎麼能壓得住呢?
可她在意的人又不在意她,這種在意讓她有些丢人。
她不想被别人看破,所以她離開了。
——你好可憐。你沒人愛。
冷柔危又跑起來,把那平淡的叙述甩在身後。
她真的很讨厭那個聲音,奔跑的過程也帶了逃的意味。
又是無數的世界在她身邊展開,交疊,像炸開的煙花一樣。
直到她迎頭撞進一頭小鹿的世界。
小梅花鹿晶亮的瞳孔看着冷柔危,毛絨絨的耳朵一聳一聳,像是好奇,又像是警覺。
它是一隻幼鹿,油光水亮的皮毛上布着漂亮的白色斑點。它身體很小,冷柔危俯身下去,就能把它整隻攬住。
小梅花鹿站在那裡,身上泛着淡淡的陽光的顔色,柔和的,明亮的。
這是冷柔危在這麼多世界中見過最溫暖的一個。
就像在意冷戈續弦重娶是本能一樣,憧憬柔軟、沉溺于蓬松的絨毛也是冷柔危的本能反應。
可能她見到的尖銳和冷漠太多了,所以才格外沉迷于柔軟溫暖的感覺。
在這裡不需要懷疑,不需要保持距離,沒有時時刻刻要花心力去與外界對抗什麼的感覺。也不需要去刻意去回避什麼。
因為小鹿是溫順的,它接受你的撫摸、擁抱,靜靜聽你說話,嗅着你的味道。你展示出來什麼,它就接受你什麼。
這種接受太令人放松了。
冷柔危從沒有感覺這麼輕松過,即使在師父那裡也不曾。
冷柔危笨拙地學着照顧這頭小鹿,給它刷毛,喂它吃草料,在它能被她抱在懷裡的時候,她常一手挎着它,帶着它到處跑。
等它長得大些了,她招招手,那隻小鹿就會很聽話地蹭蹭她的掌心。
冷柔危那時還年少,她其實還不能明白愛到底是什麼。
但她非常明白,她很愛這隻小鹿,像愛她身體的一部分一樣。
它是她冷寂生活的溫暖火種。
冷柔危耳邊的聲音都被屏蔽在外,隻有一句隐隐約約漏了進來。
有人暗地說冷柔危是混世魔王,說她座下的鹿是羅刹鹿。
“羅刹鹿,”冷柔危牽了牽唇角,捋了捋小鹿的耳朵,“多神氣的名字。”
在這個世界的冷柔危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剛才那個平淡的聲音了。
但時間是飛速流轉的。
一切令她覺得“極好”的時刻,總是非常短暫。
世界像是被拖着飛速向前奔跑一樣,所有的畫面變得扭曲。
冷柔危的世界平靜安詳,另一個世界大紅大紫,精彩紛呈。
無形的力量将兩個世界拉扯到一起,轟然相撞。
那個世界,冷戈娶了妻,不過十年就生了一子。
那孩子在所有人的歡呼中誕生時,冷柔危站在歡呼的人群中,像是個外人,看着冷戈高高舉起孩子,向衆人炫耀,“他名景宸,春和景明,宏宸萬裡。”
春和景明,宏宸萬裡……好浩大的名字。
柔危,當初又是如何取的呢?
為何這樣怪異無章。
那是冷柔危第一次感覺到巨大的落差。
她本以為冷戈那樣的人,對誰都是一樣的,溫和疏離,像隔着一層怎麼也越不過的紗。
但他看向冷景宸的時候,眼裡的光是灼熱的,他期盼冷景宸的到來。
——其實是你不配。你這樣任性,又冷漠不近人情的人,配得上什麼呢?
妒忌。
冷柔危認識到了這種情緒。她的确妒忌着冷景宸。擁有她想擁有的一切。
冷柔危轉過身,帶走了她的世界,這一次她去更多的秘境,冒險曆練。
以這種铤而走險的方式獲得秘寶,隐隐暗含着自虐。但獲得法寶,提升修為的瞬間,能夠令冷柔危獲得一種莫名的快.感,
時間日久,冒險已經成為她的行事方式,或者說,因為她經曆的險境多了,對不同類型的險境已經有了基本的判斷。
她絕不冒毫無把握之險,她隻會在赢面足夠大的時候才賭。
冷柔危依然會去照顧她的小鹿,隻是忙着提升修為,她去的時間越來越少。
而與她平行的那個大紅大紫的世界裡,冷景宸受着冷戈的資源補給,給他制定名師班教誨,請魔修大能替他洗筋伐髓。他的一切平順得好像一夜就長大了。
冷景宸生性調皮刁頑,任性起來,比起冷柔危不遑多讓。
但他打不過冷柔危,每每還要去找冷戈告狀。
冷戈明着一碗水端平,各打三十大闆,暗着李代桃僵,用各種法寶幫冷景宸規避懲罰,這樣的事冷柔危都清楚。
她對冷戈的失望已不能拉得更低,她起初還據理力争,鬧個天翻地覆。
但暗中冷戈給冷景宸開的小竈,補的接濟數不勝數,她也攔不住。
日複一日,她越來越明白,冷戈的在乎其實真的沒什麼。
就算冷戈私下接濟冷景宸,她該打照打,從不憋着一口氣。
她依然是魔界少主,卻越來越像獨立于魔宮之外的一個人。
一切都無所謂了,她隻要少主之位,要未來魔尊之位。
直到冷景宸百歲那年生辰,冷戈大擺宴席宴客,大殿之上,大臣們吃得滿嘴流油,冷戈甚至還命人送了一盤到冷柔危面前。
“這炙鹿肉,肉質外焦裡嫩,阿柔嘗嘗。”
“炙鹿肉”三個字如晴天霹靂,把冷柔危劈了個稀巴爛,她問話的聲音都在顫抖,“這鹿是哪來的?”
冷戈笑道:“不就是你殿裡那隻?本尊看你養得甚是肥美,總之也有一日要吃,不如就放在阿景的生辰吧?”
說完,他又試探道:“這點小事,阿柔應當不會在意,嗯?”
冷柔危難以置信地看着盤中的肉,胃底湧起一股洶湧的惡心。
那一刻她從震驚,憤怒到了極緻。
冷柔危不能明白,到底冷戈為什麼能做到這樣若無其事。
為什麼能忽略她的感受到如此地步?為什麼能對冷景宸偏待至此?
她究竟是哪裡不如冷景宸?
究竟是哪裡做的不好?
冷景宸的整個生辰宴被冷柔危攪得雞飛狗跳,桌子傾翻了不知多少,連大殿的柱子都被撞斷了。
最後還是幾個大臣聯手才把冷柔危摁下來,她眼尾嫣紅,卻執拗地不肯落一滴淚,像一隻困獸掙紮卻無果。
“少主殿下也太任性了,怎麼因為這點事就鬧出這麼大陣仗?”
“是啊,本來多喜慶的日子……”
冷柔危死死地盯着冷戈,不能明白為什麼到現在,冷戈都還能以這種困惑地神情看着她。
他壓低了聲音,嚴厲道:“阿柔,你太任性了。今日若是不将你關在萬魔塔閉門思過,對不起阿景。”
冷柔危喉中發緊,有千般話想宣之于口。
可情緒到了極緻,她忽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疲倦。
其實冷戈對冷景宸的偏待,冷柔危悉數看在眼裡。大大小小,累積無數。
隻不過在意是一種容易被傷害的狀态,隻有不去在意,才能平和順遂地長大。
冷戈一次又一次有意為之的忽略,一次又一次的若無其事,讓她明白,她的追問永遠,永遠不會有結果。
冷柔危的鹿死了,心裡最後的火種也在此刻熄滅。
她忽然覺得一切都沒意思,沒什麼意義。
灰蒙蒙的天空下,她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萬魔塔。
魔衛為她打開了那道漆黑的門,其實這門并沒有那麼高大,隻是當年的她太小了而已。
冷柔危踏上層層階梯,最終來到女人當年跳下塔的那一扇窗。
“哐!”
冷柔危将塵封的窗子猛地推開,外面陰冷的風灌了進來,抖落的灰塵引她咳嗽了幾聲。
冷柔危再次像當年那樣探出身子,向塔底眺望。
塔底無智的魔物像潑出去的墨汁,在深淵裡翻滾,好似有着引人墜落的吸引力。
女人當年墜塔時赤紅的身影似隐似現。
冷柔危忽然開始好奇,當年她究竟是出于什麼樣的原因,跳下了這不見底深淵。
她到底是失蹤了,還是真的已經死了。
冷柔危輕盈地一翻,穿過窗子,站在了塔外的露台上。風将她濃郁的紫色衣裙吹起,像波浪翻滾。
下一刻,她縱身一躍,擁抱這仿佛無盡的自由,心情在墜落之中,忽然變得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