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死在弑神血弩之下,寸陰都不會如此痛苦。
他不甘心的是,他費勁心機手段,竟然是在他最勢在必得的地方失敗,在陰溝裡翻船,這才是他最大的痛苦。
但他已經沒有時間痛苦了。他那擎天法相已經定格在這個動作,一動也不能再動,由萬千死魂澆築而成的實體,像爛泥般融化,淌了下來。
法相内部,寄生在聚魂燈上的觸須也紛紛垂落,斷成了一截一截,軟軟掉落。
白光依然在升騰,擴大,它慢慢破開寸陰這具坍塌的法相,猶如嬰兒誕出母體,泛出陣陣明輝,照亮了斷壁殘垣中的地面。
地下那巨幅的彩繪之中,舉着鬼嬰的一雙大手,此時仿佛正在迎接新生。
白光中的三道魂影環繞,彙聚,越來越亮,顯現出一個女人的影子。
猶如天女墜落凡間,她踏光降落,衣袂翻飛,看着眼前的毛筆,擡起手,緩緩握在手中。
“阿姐。”小山看着她,又是笑,又是哭,他想上前一步,又恐怕冒犯她。可是他已經太久沒有見到她了,于是就這麼呆在了原地。
姜元鳳看見他,神情也是一怔,擔憂道:“你怎麼也在這裡?你……”
小山看出她的擔憂,趕忙指向不遠處的妖狐和冷柔危,笑着澄清,“是她們帶我來的,我沒死。她們會帶我回去……”
姜元鳳慢慢露出一個笑容,“謝謝你。”
她低頭看着手中的筆,“你為我做的筆,我很喜歡。”
小山看着她歡喜,自己也高興,可是高興着高興着,漸漸又開始沉默。
他欲言又止,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那你現在要去哪兒?”
江陵鎮所有的人幾乎都死了,她也死了,她的身體,興許已經成了一堆白骨。
如果她無法回去,那他也不知道,他回去還有什麼意義。
姜元鳳頓了頓,沒有回答。
就在這時,地底傳來隐隐的波動,須臾之間就變得強烈,像是土地上湧起波濤,大地龜裂起伏,震蕩不穩。
冷柔危腰間的傳訊玉牌頻頻閃爍,她并指展開消息。
“殿下,白一塵逃向了密道。這裡快要塌了,你們快到鬼王夫人寝殿這裡來!”
眼前大肆崩塌的世界映入冷柔危的瞳孔,耳畔是裴芝的呼喊,冷柔危心弦一緊,拍了拍桑玦的背沉聲道:“快走。”
妖狐飛躍而起,黑羽瞬間出鞘,将小山和姜元鳳兩道魂魄收了就走。
這龐然巨獸踏着斷壁,跳躍而上,落到鬼王夫人寝殿這一層的時候,終于維持不住妖形,化為人身。
少年蜷曲的馬尾飛拂在冷柔危的臉上,整個人身子踉跄了一下,被一雙冰涼的手及時抓住。
桑玦看着她的背影,無需言語,這次換冷柔危在前奔跑,她一鞭子擊碎倒塌下來的牆壁,果斷拉着他移形換影,穿過不斷坍塌的世界,閃身來到鬼王夫人寝殿。
那藏着密道的衣櫃早已破碎,裴芝面露焦色,正等着她們。
“伏皓呢?”冷柔危邊問,邊低頭進了密道。
裴芝展開乾元傘斷後,擋住洞口滾落的石塊。
他道:“她去追白一塵了。剛才芥子籠被伏皓打碎後,鬼王夫人就不見了,我們就和白一塵打了起來。”
冷柔危道:“白一塵到底是什麼人?”
裴芝道:“沒探出來。他分明受了重傷,還和我們兩個僵持不下,摸不清他到底是什麼實力。說來奇怪,剛才也不知怎麼的,打着打着,他忽然就不打了,賣了個破綻就逃。”
裴芝不确定地問道:“殿下,鬼王……是死了嗎?”
冷柔危“嗯”了一聲。
裴芝在暗中張大了嘴巴,他詫異地看着冷柔危模糊的背影,悄悄在心裡道:“好厲害。”
可轉念,他有忍不住擔心起伏皓來。
她總是一眼不合就上去和人打架,從來也沒有畏縮的時候。
她這樣孤勇,太容易受傷。
要是她打不過白一塵可怎麼辦?
密道漆黑,冷柔危在前方飛跑,這一次,所有的年少時的夢魇都變成了虛影,它們的顔色和聲音都淡去了。
冷柔危大步穿過它們,那些夢魇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和飛速崩壞的密道一起坍塌。
她腦海裡不停地思索着裴芝的話。
白一塵和賀雲瀾的氣質和性格都太過相似。
如果真是他,那她就再殺他一次。
“阿姐。”身後傳來桑玦的密音,有點幾不可查的委屈,“我好疼。”
冷柔危才察覺自己的失态,她還拉着桑玦,想到賀雲瀾時,心中恨意翻起,不覺間手上力道重了。
垂眼時,才發現前方不知何時亮起了閃爍星火,黑羽刀兀自飛在前面開路。
冷柔危瞧了一會兒,心中狐疑。
這星火說不出哪裡不同。
想了想,才發現,黑羽自己飛的時候,那星火并不像人間焰火那般,沒有那麼多花裡胡哨的樣式。
它像是靜靜燃燒的一根燈芯。
光線亮起來,她才忽然想起,裴芝還在後面。
冷柔危下意識就想脫手,可她的手掌剛剛張開,身後的少年又是一個踉跄,就勢反手扣住了她五指,抓着她穩固了身形。
簡直可以說是得寸進尺。
冷柔危剛想說些什麼,卻被桑玦搶了先,“阿姐不會嫌棄我吧?”
密音傳來的聲音有氣無力,顯得有些可憐。
黑羽飛遠了些,光線晦暗下來,交疊的衣袖隐匿在模糊暧昧的影中,她也隐匿在影中。
冷柔危微微回頭,沒有說話。
亮光就在眼前,冷柔危拉着桑玦縱身一躍,跳出了密道。
随着斷後的裴芝也跳出來,“轟”地一聲,那密道的最後一截也塌陷下來。
冷柔危回頭看着密道的出口,瞳孔慢慢縮起。
不,遠遠沒有結束。
以密道的洞口為中心,這邊的世界也開始塌陷。
黢黑的洞口像是沒有盡頭,要将這裡的一切吞沒,直至所有都變成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