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她的恨和厭,比感受到她的不在乎,要痛快太多了。
他喜歡冷柔危這麼多,就讨厭冷柔危這一點,為了達成目的,可以忍受任何她不喜歡的事。
他太讨厭看到她忍耐。
她這樣的人,就該張揚肆意,随心所欲地活着。她怎麼能夠委曲求全?
他也太讨厭她總是試圖自己一個人承擔所有,面對一切,把别人的好意統統排斥在外,再親近的人,也好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當初在暗淵也是如此,她從不告訴他,有關于她離開奪位的計劃,從不允許他參與她的人生。如果不是他苦苦追問,他對她的一切困境都不會了解。
可是她從未想過,他也是很想同她一起分擔的啊。
他就這麼被扔下了。
桑玦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他睫毛上也結滿了霜,那雙執拗漆黑的眸子裡,流轉過無數複雜的感情,終于,像是野獸收起了獠牙,他慢慢起身,低落開口,“殿下,你不是一個人。所有的事情,我們是可以一起分擔的。”
說這話時,桑玦身後的伏皓和裴芝終于緩過神來,看着冷柔危,目光灼灼,紛紛點頭。
冷柔危默了默,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她視線瞥向一邊,“本宮不需要。”
那句話真正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你們為我卷入到這場混局中。
這句話十分模糊地在心裡回響着,卻不知道為什麼,冷柔危就是說不出口。
他們是她的屬下,聽從她的命令,如她手中擺布的棋子一樣,為她死,是應該的事。
可是他們自己願意冒着生命危險,為她死,這是另外一回事。
區别在于,甘願赴死,是附加了感情的。
她不需要一種“為了她”的感情。
她接不住這樣過于熱烈的感情。
冷柔危接到的最熱烈的感情,就來自女人,一邊向她道歉,抱着她哭泣,好似愧疚到了骨子裡,卻又總是會花更多的精力折磨她,好似恨她到了骨子裡。
那樣熱烈的感情太無常了,極端的好往往等于極端的壞,隻有對一切好的壞的都冷漠麻木,才能忍受下來,平靜地活着。
可她真的獲得平靜了嗎?
為什麼直到今日,想起那段回憶,心海卻仍是波瀾四起?
“果真如此嗎?”
那又為何如此不安?
桑玦看着她的眼睛,心裡想的那一句話,終究沒有在衆人面前問出口。
“退下。”冷柔危握着扶手,厲聲道。對面這雙眼睛太像一面鏡子,給人一種會被看透的錯覺。這一直都是她讨厭桑玦的地方。
像是被觸發了某種警惕的開關,冷柔危的直覺告訴她,如果再不做些什麼,她精心搭築的城牆就會裂開豁口,有些她不想看清楚,也不想承認的東西,會破土而出。
桑玦喉頭滾動,欲言又止,心口好像劃過粗粝的沙子。
他分明清晰感受到了,她的氣息,猶疑浮動,與她冷硬的态度截然相反。
這時候他才發現,歸根究底,他最最讨厭的,是自己能給她的太少。他不夠強,不足以讓她信任,他任何時候都有和她并肩作戰的能力。
他也不像妖王世子那樣位高權重,能給她帶來巨大的權柄和利益。
桑玦這一生,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樣,忽然發現自己徒然一身,一無所有。他有的,總是不夠。
桑玦垂下眼,濃黑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神情,半晌,他道:“我知道了。”
桑玦單膝跪地,行了一禮,最後擡頭看了冷柔危一眼,“但是殿下,我是你的刀。不論你需要與否,我都是你的刀。”
桑玦說完,站起身,提着刀轉身離開。
這一句話不複他平常的清朗燦烈,平靜溫和,似蘊含了無數的無奈與妥協。
冷柔危看着桑玦的背影,袖中指尖攥緊,心髒上好似有一根弦,被重重一撥,并不好受。
她怔怔向椅背靠去,卻忽然覺得有些看不清自己。
桑玦跟在她身邊那麼久,分明野性難馴,剛才竟敢當堂沖撞她,步步緊逼。她在這場無形的鬥獸之争中大獲全勝,應該舒一口氣才是,為什麼絲毫沒有赢了的快感?
他是她的刀,這不是她一開始想要的嗎?
為什麼這個時候,卻忽然在意起,少年擡眼那一刹那,眼角轉瞬即逝的星光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