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高燒不退,棠梨隻恍惚記得,夜裡不斷深陷噩夢。
火海灼燒皮膚的痛感,哥哥最後護着她逃出去的痛苦,這些都是原身的身體反應。她依稀記得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驚慌而恐懼的看着她,“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她回應“我會救你”,恍惚中,有個男人低沉的聲音也在道,“我會救你。”
原身伸出手來拉她,棠梨也伸出手回應。
可那姑娘的身體,如同透明的影子。
棠梨正詫異間,手上有粗糙的觸感,她拽住了一雙實感的手,可原身卻消散了。
有人在灌湯藥,在換冷敷的冰布。
這些實質性的動作,将棠梨拉了回來。
意識淡薄中,聽見窸窸窣窣動靜,棠梨隻覺疲累,閉目養神。
晨露熹微,曙色氤氲。陽光透過紙糊草窗,斑駁灑在簡陋瓦屋内。
屋内光線半明半暗,棠梨休整一夜,緩緩睜眼,看見杳霭青冥的薄光中,昨日救她的男子,正坐在木桌旁看宗卷。
他眉間微蹙,沉吟不語。
身旁立着墨色常服,佩戴細長雁翎刀的男子,正在彙報什麼。
“大人,這些死于鼠疫之人,大多是販夫走卒,家裡男丁被抓後,妻女要麼淪為私妓,要麼賣去商賈之家,也有些被接回了母家,情況複雜,大人要一家一家查嗎?”
“查。”
棠梨見他摁了摁眉心,一身普通獄卒服,也難掩周身淩厲之氣,便知此人身份,絕非普通獄卒那麼簡單。
可不是獄卒,他又是誰,為何會救自己?
棠梨正在思考,就見男人眼皮微微一擡,隔空投來的目光,帶着銳利審視,獵鷹一般犀利。
“既是醒了,為何不作聲?”
棠梨高燒一夜,心思惚恍,被他一震,有些無措的舔了舔唇。
“給她倒杯水。”
狄青起身,端來一杯冷水,遞給棠梨。
“姑娘将就一下,這是我兄弟的住處,實在有些簡陋,連熱水都沒有。”
狄青心道,這姑娘也是命大,昨夜按照大人說的方子,他夜闖藥鋪抓了一些藥,用量用法準不準,對不對症都兩說,關鍵是薛言家裡,連個燒火爐都沒有,還是他們家大人當機立斷,用生水将草藥泡了泡,灌給棠梨喝,沒成想她居然醒了。
棠梨那隻尚能活動的手,依然布滿血污,她勉力接過粗陶水杯,費力喝水。
狄青見她面無羞澀,也不掩袖,隻當她渴狠了,又給她倒了一杯水。
棠梨乖順喝完,嗓子裡的腫痛,消解很多。
“多謝大人...救命之恩。”她的聲音,依舊有些暗啞模糊。
盛從周不以為意,開口問道,“魏棠梨,你擊鼓鳴冤,狀告有人蓄意縱火,可有證據?”
棠梨心中暗流翻湧,眼波一轉,卻反問道,“我自是有證據,隻是大人的身份是?”
她擡頭直視盛從周,兩人目光對峙。
盛從周将宗卷收入木匣,冷漠道,“我的身份,你無須知曉。”
“那大人何故救我?是因相信民女無辜,還是相信真的中毒?”
棠梨面上無波,手指卻捏緊褥單。
盛從周閱人無數,自是不将一個女子放在眼裡,語氣平淡,卻全是肅殺之氣。
“你昨日求生,我讓你生,你今日若是求死,我也可以讓你死。”
上位者的傲慢,毫不掩飾的威壓,印證了棠梨的猜想,此人久居高位,殺伐随心。
既如此,那隻能是她低頭。
“大人這般慈悲,民女便放心了。”
盛從周手上動作一頓,詫異于她的進退自如。
“民女是無辜的,民女雖無證據,卻是...親眼所見!”
“民女那日沒有睡熟,聞到濃重的桐油味,隔窗看見有兩個黑衣人,蒙面縱火,民女正待大呼,可火勢十分迅猛,即便發現及時,也困于大火,無法逃生。後來房梁坍塌,是民女哥哥救了民女,若民女隻是與人苟合,何至弑殺父兄的地步,又何必再去縣衙告狀?”
盛從周陷入了沉思,他自是知曉棠梨是屈打成招。
可一家四口,若是因為告發冒籍之事遇害,魏棠梨的哥哥魏棠樾,是連同其他學子一同上告的,為何别的學子無事?
可知此事另有蹊跷。。
“你仔細想想,家中是否結有仇家,又或者,得罪了什麼權貴?”
棠梨眉間緊蹙,凝目而望,一雙杏眼,愁思沸郁,如深秋湖水一般灰敗。幾縷發絲黏結在唇側,嘴角緊閉,又顯得堅毅沉靜。
沉思片刻後,棠梨搖了搖頭,“大人,我父母兄長,皆善良敦厚,從不與人結怨,也不認識什麼權貴,更何況,尋常百姓偶有口角是非,也斷不會下這般殺手。”
盛從周認可她的說法,這也是他不解的地方。
“大人,雖然對方黑衣蒙面,有意遮掩,但民女可以畫出他們的樣子。”
盛從周有些不耐,“你既沒看見來人面目,如何畫出來?”
棠梨心想,你是在質疑我的業務能力?面上卻十分謙恭。
“民女雖然沒看見他們的臉,卻見過他們的體型和蒙面的樣子,還有眼睛,畫不出十分相像,六七分相似總是有的。”
“你知道大靖有多少人嗎?”
盛從周望了一眼棠梨,深黯的眼底,是不寒而栗的陰晦,也帶着幾分譴責。
棠梨咬了咬唇,據理力争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妨讓民女試試,大靖雖然有很多人,可若隻是在平陰縣排查,自然沒有那麼困難。”
盛從周望向棠梨的眸光,隐藏幾分詫異,尋常女子,斷不會有這番反應。
他點了點頭,狄青便将紙筆遞給棠梨。
棠梨趴在床上,用一隻受傷的手作畫,自是費力,且她剛穿來這個世界,缺乏足夠素材樣本,一時很難精準描述。
可對于棠梨這樣,頂尖的畫像師而言,信手作畫,已是刻入基因的本能。看一眼打過馬賽克的視頻截圖,就能根據輪廓比例畫出模樣,根據罪犯親屬的長相,就能分析基因畫出嫌疑人的樣貌。
見過對方眼睛和身型,足夠她發揮了。
因為畫像師,不是畫皮畫肉,是以筆為槍,畫骨繪心。
畫的是,人體骨相,由相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