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起身開門。
她為了照顧棠梨晚上起夜出恭,便在外間的榻上休歇。
此刻詫異問了一聲“誰呀?”,便聽得外間聲音浸風染塵,雖是疲憊卻也中氣十足道,“沈婆婆,是我,狄青。”
婆婆開了門,狄青見屋内戶牖未啟,殘燈萦着蕭索青光,方意識到來得太早,這魏姑娘還受着傷,恐怕還未起床洗漱。
他頗懂禮數的沒有進屋,站在門外道,“魏姑娘,我家大人說,兩日期限已到,着我向姑娘取畫像。”
棠梨啞然,古人這麼守時的嗎?
從前日到今日,不多不少,整整兩日。
她攏了攏散落肩頭的烏發,用略微沙啞的聲音道,“狄青大人,不知如何稱呼你家大人,煩請你家大人親自來取,我有些發現,需要當面和你家大人說。”
狄青撓了撓頭,隻能告退。
待盛從周親自來取畫像時,棠梨已由婆婆梳好妝發。
她雙鬓黑如鴉羽,發髻簡單束着,隻用一根銀嵌發簪固定,頭發黑亮而柔順,偶爾幾縷碎發輕拂在額前,更添了幾分淡然脫塵之美。
“大人,這是我畫下的兇手畫像,這邊是我這兩日,閑來無事,随手畫下的路人畫像,大人看看,可覺有異?”
盛從周拿過畫像,再次驚異于魏棠梨的畫技。
畫中兩個縱火犯,雖是容貌各異,但整體而言,面部偏闊朗,目間距适中、略微鷹鈎鼻,無顴骨突出,且下巴稍稍後縮。
而魏棠梨随手畫的,那些路人的畫像,皆是平陰縣古柳巷中人,或小攤小販、店鋪掌櫃、茶攤茶客、算命先生、賣藝人,人來人往,不一而論。
可他們普遍看着,身量颀長偏瘦高,臉部長度偏狹長、目間距較短、嘴唇相較于那兩名縱火犯,也要顯得略微薄一些,且身體骨骼感更強一點。
他疑惑不解的看向棠梨,還未開口詢問,棠梨就主動解釋道:
“大人可知,世上之人,雖說千人千面,但人吃五谷雜糧,就受一方水土滋養,是以,在面相上也多有不同。譬如,寒冷地區的人,看起來鼻孔就會小一些,炎熱地方的人,更容易鼻孔大鼻子塌。而平陰縣離海近日照多,大人看這些人的瞳孔,常常受太陽直射的眼睛,角膜和水晶狀體的結構會發生變化,尤其是強烈光照下,瞳孔會迅速收縮,這本是一瞬間的自然反應,但久而久之,他們的瞳孔,就會顯得小一點。”
棠梨心知,古代不像現代,伴随着南北東西的人口遷徙,會出現基因的交換和差異趨同。
相反,很多平陰縣城的人,甚至一輩子未曾出過此地,這也意味着,他們身上的地域特征非常明顯且固定。
盛從周不太能聽懂,隻覺魏棠梨的一些語彙,聞所未聞,觀點也是匪夷所思。
可細觀那些畫像,卻也能大緻明白她的意思。
隻是,他這番眼力和判斷,皆是他博聞強識,又四處奔波查案,練就的一番見識。
而魏棠梨,一個普通農戶女,何來此番見解和學識?
“你這些本領,是從哪裡學來的?”
魏棠梨霎時間啞口無言,一臉茫然。
方才隻顧着解釋差異,忘記了“平均長相”“地域長相”“過渡型長相”這些研究,是後世社會學和刑偵學才會涉及的知識,即便她盡可能說得通俗易懂,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也有些驚世駭俗了。
“不瞞大人,民女哥哥愛看書,曾得一位走街串巷的磨鏡客指教,方才知道這些奇聞逸識。民女許多見識,皆是受教于哥哥。”
盛從周了然般點點頭。
所謂磨鏡客,經常在民間流動,磨拭昏鏡,嘞戗刀剪,有些也求仙問道,術兼和鵲,為人看病問珍,解難纾困,因此也被叫做‘負局人’‘負局仙’。
若是從這些人處得知,倒也能說得過去。
而棠梨别的不懂,倒是知道若遇到質疑,皆可推給這些世外高人,尤其是磨鏡客這種,四海為家,萍蹤浪迹的江湖人物。
盛從周不再質疑,眉眼卻更是深邃。他長眉如墨,長睫微垂,淡然斂目,分明是鶴姿雪懷,長身玉立的人物,卻因為自帶的肅殺之氣,看起來陰鸷冷酷。
“大人”。
魏棠梨見他深陷沉思,遲疑半響,還是提出疑問。
“你看這枚腰牌。”
她趴在床上,行動不便,伸手去夠桌上的那沓亂紙,一截恰似白玉雕成的手臂,在輕盈的衣袖中若隐若現,腕白如雪,素手纖纖,肌膚在陽光下,更是顯得皙白而細膩。
盛從周移開了視線。
棠梨拿到紙後,見他并不看過來,又喚了一聲,“大人?”
盛從周轉頭,對上她的視線,目光遲疑一瞬,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棠梨後知後覺,招了招手中的白紙。
盛從周才看見,她要自己看的是畫紙中,隻露出一角的腰牌。
“大人,這是那晚兇手縱火時,腰上佩戴的腰牌,我隻瞥見了露出的一角,怕大人看不清,就照着記憶裡的模樣,專門畫了腰牌上的細節,可惜隻有半邊雲紋,其他圖案都看不清,大人看看,這枚腰牌是否有什麼講究?”
棠梨畫得非常細緻,雖然圖樣不全,盛從周從紋路上,也看到那是壬字雲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