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從周微微颔首,那雙深邃的黑眸中,閃爍着不易察覺的威嚴,松挎的錦袍,襯得他落拓不羁,帶着幾分若無其事,漫不經心的閑散。
“并非下官不給二位大人面子,隻是這紀鎮撫,實在是目無王法!打着太子的旗号,幹擾下官審案,還攜兵自重,意圖滅口錦衣衛。若下官不為二位大人,教訓一二,傳到聖上耳朵裡,還以為這渝州府有什麼異心,東宮儲君要生出什麼異變呢?”
都司袁洪那層薄笑,遮不住滿臉陰沉,握了握手中酒杯,皮笑肉不笑道,“盛大人說笑了,我等渝州府内一衆官員,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君之憂,還望盛大人此去回京,幫着美言幾句呢!至于紀綱那個蠢貨,本官自會教訓,就不勞盛大人費心了,也萬不要因這等蠢行,污了聖上的耳朵,擾了聖上的清淨。”
李延青也接口道,“是呀,盛大人,你我為人臣者,旅力方剛,經營四方,拳拳之心,皆是要為聖上分憂,這紀鎮撫是個魯莽的,若是其行其狀,被有心人借題發揮,導緻聖上和親子離心,一如先皇忌憚太子,背心離德,必将君臣生隙,朝堂不甯!”
盛從周輕抿一口酒,面帶微熏,那鳳眼長眉,皓齒紅唇,如鶴立松山,俊美絕倫。
“二位大人,嚴重了!本官奉聖上之命查案,如今查辦一個區區鎮撫,誰敢攀扯太子?帶累東宮?二位大人為紀鎮撫求情,是大人們宅心仁厚,若是被有心人借題發揮,還以為這紀鎮撫無法無天,是仗着二位大人庇護呢?”
都司袁洪,已有些坐不住了,面色黎黑,似要發怒。
他今日帶了三千近衛出行,此刻,這些人皆聚集在縣衙内外,隻需他一聲令下,就能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錦衣衛千戶,一舉拿下。
快刀斬亂麻,總好過夜長夢多。
李延青一見袁都司,又要沉不住氣了,趕緊站起身道,“誤會,誤會,盛大人,都是誤會!”
“要說這紀鎮撫,也是個實心的莽夫,月前,本官審查這渝州府,諸位考生的譜牒檔案時,發現這平陰縣的魏棠樾,言行無狀,有妄議時|政之嫌,恰逢紀鎮撫在場,就多抱怨了幾句,替太子鳴不平。可誰知這紀鎮撫,原是太子提拔上去的,自是十二分維護太子,一氣之下,就做出此等魯莽之舉,本官也是昨日才聽聞,這魏棠樾一家,竟然悉數死于火海。”
李延青老狐狸般,痛心疾首道,“都是本官疏忽了,自罰三杯,還望盛大人消氣!”說完,端起酒杯,一氣喝完,面色卻渾然不改。
盛從周未置可否,也舉起杯子,抿了一口道“李大人,折煞下官了!”
殿中衆多官員,有些不明所以,卻也舉起酒杯,陪着笑,言笑晏晏。
棠梨置身于偏殿中,距離清涼閣尚有距離,本來很難聽到殿中對話,因着仆從拉動扇車送風,她在風口下遊,用中空的翠竹,做了‘聽管’附耳竊聽,此刻,她白皙通透的臉龐上,因憤怒染上了一層薄紅。
這等拙劣的借口,敷衍的說辭,仿佛她一家人的性命,草芥一般,一帶而過。
她自是知道,盛從周在博弈。
但她也知道,一家普通農戶的生死,在這場博弈裡,毫無分量可言。
可還是不由滋生隐秘的期待,烙鐵般燙着她的心髒。
棠梨豎起耳朵細聽,希望盛從周指責對方罔顧人命,或者天道無欺,人無貴賤,
雖知自己無任何立場,讓他如偏袒薛言那般,不惜得罪權貴,可還是隐含着一絲期待。
那絲期待顫顫巍巍,随時能被一陣風吹落。
可盛從周,一直沒有說話。
他自斟自飲,頗有逸緻,也頗得自樂。
半響,李延青見他,神色自若,如此沉得住氣,終是先做了讓步。
“盛大人,紀鎮撫死不足惜,實在是太子金尊玉貴,清名美譽,不能被殃及呀!”
盛從周捏着酒盞一角,眸中顔色不變,似笑非笑道,“李大人,這紀鎮撫确實死不足惜,二位大人,想通了就好,省得叫本官為難。”
長期審案養成的習慣,便是不動聲色,逼着對方出牌,也逼着對方亮出底牌。
他自是巋然不動,等着對方出擊。
棠梨卻心中一陣發麻,他們這是談攏了。
盛從周拿到想要的結果,所以,他沒有追究縱火的事情。
一切止于此了,心髒一陣滞痛。
棠梨暗暗告誡自己,盛大人救過自己。
此人已經有恩于自己,做人不可得寸進尺。
既是自己背上的血海深仇,自然是由自己來報。
可若單靠自己,她如何對抗這群手握兵權,又結黨營私的權貴們?
棠梨還未理清思緒,就聽聞殿内傳來斷喝。
“一戶庶民而已,死了就死了,何故折損我一名下屬?”
李延青祭出紀鎮撫,袁洪卻不滿此舉,酒杯重重放在案上道,“盛大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盛從周擡首望着袁洪,淡淡道,“袁大人,何謂敬酒?何謂罰酒?”
袁洪道,“敬酒便是,你若揭過此事,從此我袁某人,便拿你當至交好友,我必禀告聖上,擢升你為錦衣衛指揮使。”
須臾,他面色一冷,眼神陰鸷如夜鴉,流露出一絲,殘忍狠戾之色。
“若是你不肯喝敬酒,定要揪着這點小事不放,壞了本官的仕途和太子清名,那恐怕在渝州府境内,盛大人莫想要,全首全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