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時說,你也不知道,隻是祖訓一代代地傳下來,大家從小便被如此教導着,被灌輸着一定要将另一方打入塵埃的念頭,如此一堅持便是千百年。”
“你有沒有覺得奇怪,有沒有試圖追溯過神魔兩立的根源所在?”艾米利娅轉過身子,正面對着凱爾文,“有沒有一種可能,神魔的對抗都是被設計的,目的就是為了令你們雙方終有一日同歸于盡,徹底消亡?”
凱爾文驚訝于她話題轉變得如此之快,也震驚于她所提出的猜想。
小姑娘總是敏銳的,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能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但是……她這般猜想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若是雙方祖上沒有血海深仇,誰會故意設計他們的勢不兩立呢?
神魔盡數消亡的過程中,勢必會連累了完全無力抵擋神魔靈力交鋒産生的餘威的人族。屆時三界皆受重創,于誰能有好處?
看出凱爾文的質疑,艾米利娅也沒有再說下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為何會産生這樣離奇的念頭,覺得自己也好,三界也罷,都不過是被算計的一環,玩物罷了。
“我們不追溯古早的真相,隻說現在,持續的相争換不來真正的利益,何不就此停止,換來一場和平,換給三界安甯?”
凱爾文似有觸動,便聽小姑娘接着說:“我不需要你代替魔界給我答複,隻要你自己心中是認可主和的,這便足夠了。畢竟,未來的魔界會被統領在你的麾下。”
“至于影響你主和的其他因素……”艾米利娅抿唇笑笑,“我都會擺平的。”
隻希望你上位之後,依然如當下這般心性純良,不要改變。
這話她沒有說出口,誰也無法輕易保證日後之事,說了也沒有意義。
但她相信凱爾文做得到,她期許着。
凱爾文忽地想起什麼,對她道:“晴幽此刻落敗,怕是無法再領着神族兵将參與戰事。你在陣前見不着她,總不能沖到神界去殺她吧?”
“嗯,确實如此。”艾米利娅遺憾地歎了口氣,“想再殺她是難了。不過,也沒關系,我已殺過她一回,取了本屬于她的性命。至于她現下這條被人獻祭的性命,有晴霁在,是不會令她過得舒服的。”
艾米利娅站起身,背着手在屋裡閑轉悠着消食,然後慢慢走到了凱爾文身邊,與他一起憑窗立着,“晴幽那個人,既自卑,又驕傲,此番造反失敗,往後便再無指望,勢必會被整個神界追責,困囚于陋室,甚至是牢獄,就此度過往後時日。”
“對她而言,這般滋味,怎麼算不得生不如死呢?”艾米利娅聲音輕輕的,話卻說得令人寒戰,“叫她多活幾年也好,死亡是最痛快的解脫之法,然而她所犯之過,不配得到輕易解脫。”
凱爾文點頭稱是。他偏頭打量着小姑娘臉上毫無波瀾的神情,心中不詳的預感越發加深。
“艾米利娅。”凱爾文喚她,“此次神魔之争了結後,倘若我與晴霁各自坐穩了下任尊主之位,在我們的統領下神魔之間針鋒相對的局面能有所緩解,那我,我們……”
凱爾文到了嘴邊的話,一時卻又不知該怎麼說出來。他的臉色不自然地泛起紅來,他想說,如若神魔不再至死對立,神魔之間孕育的混血便不再是罪孽的化身,那麼艾米利娅她,就可以逐漸被神魔兩界接納她特别的存在。
他知道艾米利娅并不在意能否被神魔接納,但他覺得三界該為小姑娘正一正名,她雖為混血,立場不明,卻始終未行過惡事。三界憑何不容她?對她非是利用,便是趕盡殺絕?
這不該是小姑娘的命數,如若這一點能有所改變,那麼他……他和小姑娘之間,或許便不會因為身份使然,而有緣無分。
凱爾文對艾米利娅是多有喜愛的。
他喜愛那個扮出柔弱模樣惹人疼的漂亮的人族小姑娘,能說哭便哭,看上去嬌嬌氣氣的,卻一哄便好,有趣又性情。
他也喜愛暴露身份後再不做作的混血小姑娘,仍是溫柔,但很強大,不必依賴他的保護,還反過來能保護他。
被人保護的滋味很奇妙,凱爾文生平也沒有幾次深刻的體會。在西域沙漠深處中時,那個阻了晴幽對他圍攻下殺手的小姑娘,從胡亂拍打着的黃沙之中現了身影,她穿着自己送的淺淺的紫色裙子,站在初升的日光下如谪仙一般,恍若神明降世。
那一刻,照落在艾米利娅身上的光,也照進了他的心底。
他喜歡吃小姑娘做的飯,喜歡和她漫步在熱鬧的人間街頭,喜歡與她并肩坐在高處飲酒賞月,喜歡看見小姑娘溫婉明媚的笑容。
他希望艾米利娅的笑容永遠真心,不帶苦澀。他希望她永遠不會勉強,能安生度日。
凱爾文的嘴唇一開一合,卻發不出聲音來,他滿肺腑的真心話,但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艾米利娅正偏頭注視着他,将他略顯窘迫的神情全部看在眼裡。凱爾文欲言又止的,臉越發紅,她看着看着便笑了起來。
“小凱哥。”艾米利娅笑着,擡起手來,指尖輕輕覆在凱爾文的唇上。
凱爾文心一空,局促地下意識想要後退,卻又忍住了。
“不必說了。”她彎着眉眼,眸中隐隐的光芒閃爍着,“謝謝你。”
凱爾文頓了頓,了然地輕歎了一聲。
是啊,他想着,誠然小姑娘不是個傻瓜,他想說的話小姑娘又怎麼會毫無察覺呢?
凱爾文也笑了起來,微微垂下頭去,視線落在地面,久久都未擡起。
北境山上的陽光透過薄薄一層的窗戶紙,也透過兩個并肩而立的人,映照在地面顯出斑駁的光影。
沒能說出口也沒關系,凱爾文想,隻要小姑娘能夠領會便好。
他不再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