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後，天色轉陰，有連片的雲飄至北境上空，雲層越積越厚。溫度暖和了一些，是快降雪的前奏。

艾米利娅披着帶有毛領的披風，站在山巅上遠眺。天色微微陰沉，視野卻更加清晰了。

傍晚時分，太陽下山得很早，沒了陽光照射在大地，氣溫有了明顯的驟降。雪快要落下來了。

艾米利娅在空氣中嗅到了一股肅殺的氣息，對方未加掩飾的靈力釋放出來，越來越接近，那是屬于神族的氣息。

她叫了凱爾文，整肅魔界軍隊，站在北境山巅上靜候神族到來。

不消片刻，神界黑壓壓一片的兵将列隊在北境上空，瞧人數是魔界這批支援軍的兩倍有餘。他們的領軍者站在軍隊正前方，金色燦爛的衣裳在夜色裡仍舊醒目，衣裾紛飛，寬大的衣擺被風吹着，獵獵作響。

是晴霁，已然距離天神儲位僅剩一步之遙的神族二公主。

艾米利娅站在懸崖邊，仰頭微笑望着她，“晴霁姐姐，恭喜。”

晴霁臉上的表情異常難看，她知道小姑娘在恭喜什麼。她雖帶領着身後一衆的神族兵将，卻好像是被綁過來的一樣。

艾米利娅不用問也知道，晴霁一定是被天神逼着前來北境與魔界對戰，因為魔界率先列兵到了神界跟前，神界不能在這種時候退卻，好像怕了魔界一樣，丢了顔面。

這也是為何艾米利娅笃定，神魔此次的戰事一定會打起來的。她撺掇凱爾文回去上報魔尊，請求人馬接應時，便存了這份心思，要攪得神魔此戰避無可避。

“晴幽呢？”她問。

“暫時扣押在她的寝殿中，整座宮殿都封死了，外面到處都是看守。”晴霁說道：“連同與她暗中勾結之人，全部關押候審，她的罪名很快就會被聖殿審判，即便不死，也是終生囚禁。”

“哦——”艾米利娅點了下頭，“那看來我真是沒機會殺她了，好吧。”

她擡頭望着天空，灰蒙蒙厚重的雲挨得極近，夜色之中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冰涼涼的粘在臉頰上，化成了水。

積壓已久的雪終于降下，蓄勢待發的神魔兩族軍隊摩拳擦掌，隻待一聲令下便要動手。而魔族有混血站在他們一側，底氣顯得更足。

神魔大衆自小都被教育着要與天敵不死不休，戰争确認打響的一刻，很多參戰者是懷着激動心情的，覺得自己十年磨一劍，終于有機會要出鞘現鋒芒。

他們并非不理解戰争的殘酷，但他們仍然崇尚，渴望戰勝，這是千百年如一日的洗腦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思想，難以一時間被轉變。

這一點，艾米利娅也沒有好辦法，沒有足夠的時間是改變不了現狀的，所以她将希望寄托在凱爾文和晴霁身上。

為什麼會抱持這種希望，艾米利娅也說不清，她心中遙遠又未知的聲音一直響徹着，指引她行事的方向，半是強迫，半是誘導，令她走上一條——

能夠平定亂局，重建三界秩序，彌補遺憾甚至抹消遺憾根源的，堪比救世之主的路。

也罷……她微微上揚嘴角，是她本心也好，是被誘導也好，時至此刻已不再那般重要了。

走這條路，也不賴。

艾米利娅抱着手臂，将披風攏得嚴實些，她扭頭對凱爾文說：“速戰速決吧。”

她飛身停在半空，自上而下一揮手，以自己為中心圈出了一大片結界來，示意凱爾文和晴霁一起進入，“兵對兵，将對将。”

凱爾文和晴霁稍一猶豫，便跟着踏入了半空中隔絕出的結界裡。結界進出口關閉，同時變得不再透明，令神魔族衆難以看清裡頭的情況。

但結界中打鬥的聲音傳出，凱爾文和晴霁的靈力針鋒相對地交織在一處，打得難舍難分的模樣，一時高下難斷，隻是平手。

神魔族衆見此，也不必誰人吩咐，雙方黑壓壓地兩片，互相都沖上前去，勢不可擋的，呐喊聲厮殺聲不絕入耳，回聲蕩在山頂，在這夜幕之下分外可怖。

結界内，凱爾文與晴霁裝模作樣的靈力交鋒已然平息。

“就這麼看着，不管？”晴霁歎了口氣，扒在單面向外可視的結界上，看着兩軍扭打在一起，靈力亂竄，“這一會兒非打得亂套，誰家的死傷都好不了。”

“既至此處，不打更說不過去。”凱爾文說道：“比起從前神魔大戰的記載，此番雙方各出幾百人對戰的局面，已然算是小打小鬧了。”

“妹妹。”晴霁轉臉向着艾米利娅，躊躇片刻後道：“我父親處理了晴幽之事後與我深談，說是因為魔界列兵在神界大門外，逼勢太緊，無論為着顔面還是旁的什麼，神界必得出面應對……妹妹，你請凱爾文帶人在神界門外接應時，可曾算到這個結果？”

“我算到了呀。”艾米利娅笑笑，“你先前不在，我已經與凱爾文承認了，我确是有意激化了此次神魔之争。”

晴霁與凱爾文的表情雙雙一變，結界之外，血濺橫飛，神魔兩族尚未出現戰死之人，但傷得人已經不少，或輕或重的。這場面落在兩位領軍人眼裡，他們心裡總不是滋味。

“戰争很可怕，對吧？”艾米利娅背着手，神色如常地将眼前之景銘刻于心，“幸好，此次隻是小打小鬧。”

“幸好？”晴霁一怔，“妹妹，你說這話就過頭了吧？哪怕是小場面，也會……”

“我知道。”艾米利娅望着她，“我會補償的。”

凱爾文：“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補償？”

“我有個法子，能阻止神魔之争。”艾米利娅沉聲道：“還是晴幽前時的所作所為提醒了我，她能利用神魔的混血煉制出克制神魔靈力的武器，我也可以用自己創造更加高級的這類武器。”

“妹妹，你！”晴霁大吃一驚，“不可！”

“我不會将自己扔進煉器爐中的，那樣也太不體面了。”艾米利娅瞧着晴霁那副慌張震驚的模樣，她笑了，“我有個更好的法子，便是将我的靈力引出體外，一分為二，給到你們二人手中。”

“畢竟，你們見識過的，我的靈力便是對神魔最好的克制，倒不必非要我縱身躍入煉器爐，鬧個汽化的結局。”艾米利娅緩緩說着，“我可以将我的靈力分别封印在你二人的體内，令旁人無法奪走。你們憑此站穩神魔兩界尊主的位子，也可以抑制想要掀起戰争的人。”

凱爾文和晴霁神情動搖，緊接着便聽小姑娘繼續說道：“還有一種辦法，我将靈力凝聚成型，以實體形态給予你們二人，由你們帶回神界和魔界，釋放靈力而出，将其打入到全神界每個族人的體内。”

凱爾文率先反應過來，這用的是魔界試圖施加于人族身上進行轉化半魔的法子，将艾米利娅特别的靈力灌輸進神魔體内，令神魔雙方在下一次想要掀起戰争時，都會被克制相斥，如同當年有人妄圖對混血下手時，便遭到無情彈開一樣，再難生波瀾。

靈力傾注于人體内，代代遺傳給後人，這股特别的靈力始終埋藏于神魔體内，便能限制神魔之争。

這是個一勞永逸的法子，虧小姑娘想得出來，也舍得她一身強大特别的靈力。

可是……

凱爾文猛然意識到，倘若艾米利娅沒了靈力傍身，以此限制了神魔之後，那麼神魔再欲争高低之時，便一定會将主意繼續打到艾米利娅身上。

因為，小姑娘身上最特别的，除了靈力，還有靈魂。

神魔會為了争搶這顆靈魂而對艾米利娅進行追殺，那麼沒了靈力自保的小姑娘再沒有反抗的餘地。

凱爾文能想到的，晴霁也心有所覺。她遲疑地打量着艾米利娅的表情，想着她是不是已經決定了要加入神魔的某一方，以此尋個庇護。

然而……晴霁擰了擰眉頭，她覺得艾米利娅并不會願意加入誰的陣營，走上注定會被利用的路。那麼……

“妹妹，你……”

“隻說你們覺得這法子可不可行吧？”艾米利娅堵回去他們二人的諸多疑問。

凱爾文：“自然可行，但你……”

“可行便好。”艾米利娅看向結界之外打得亂七八糟的局勢。

風雪更大了一些，雪粒子啪啦啪啦地拍打在結界之壁上，他們三人站在結界中，不受風雪侵擾，獨自安然。

哪裡像外頭那些神魔族衆，衣襟發絲上都沾染了雪，寒意絲絲縷縷滲透着，瞧之便心寒。

神魔相抗的力量迸發得到處都是，打上天際，打落地面，艾米利娅瞧着厚重的雪雲都被打得裂開了一條縫隙。

雲層背後，比大氣層還要更遠的地方，她隐約看到那裡有一層與結界十分相似的“膜”，是透明的，但被上竄下跳的靈力沖擊地顯露了形迹，影影綽綽的，像是被風吹拂過的大海一樣，産生漣漪。

北境頭頂的天空上，那層透明的“膜”波動地十分明顯，像是要被靈力沖擊地破裂了一樣。

她想起從前在話本裡聽來的形容——“神魔間以靈力交鋒可撼動天地，将時空之壁都戳出來一個大窟窿”。

時空之壁。

艾米利娅眉目一挑，那就是時空之壁。

這東西看起來挺薄弱的，确實像是輕易能被捅穿的樣子。時空之壁一旦破裂，三界會如何呢？

“北境确實是冷了一些。”艾米利娅輕歎了一聲，“再這麼下去，可真要有大規模的死傷喽……”

凱爾文與晴霁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他們視線一轉的刹那，艾米利娅忽然擡手釋放了一道極為強勁的靈力出來，猛地一下擊打在了結界之壁上，轟隆一聲産生巨大的聲響，頓時吸引了打得頭腦發熱的神魔衆人的注意力。

他們下意識地被這道靈力震得一抖，都忘記了應付自己對面正在交戰的敵人，齊齊扭轉過臉來朝着那片看不進去的結界望。

艾米利娅的靈力打出，結界之壁上大面積出現了裂痕，蜿蜿蜒蜒的，直到嘩啦一聲完全破碎。

結界内的景象顯現出來，凱爾文和晴霁雙雙一愣，尚沒反應過來之時，他們便感覺到自己握着武器的手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制住，驟然被強行擡了起來。

下一秒，晴霁手中的長鞭和凱爾文慣用的匕首都被艾米利娅注入了靈力，他們二人的身體被操控着，冷不防往前一帶，鞭子和匕首先後淩厲地刺入了艾米利娅的身軀。

她面向着凱爾文，背對着晴霁，因此這一刻隻清晰看到了凱爾文錯愕的表情。

在一衆神魔眼中，他們的王子公主成功殺了三界的初代混血。

他們忘記了，混血難以被斬殺，除非她自願。

她對着兩個傻了的人笑笑，安撫似的，将靈力一前一後順着他們二人的武器傳遞過去。

靈力溢出武器之外，在凱爾文和晴霁面前各凝成了一塊極為晶瑩的透明色寶石，内藏浩瀚神秘的力量，就那麼落在了他們兩人的手心裡。

“拿我去換個未來吧。”她将鞭子和匕首都從自己的身上拔出，壓低了聲音，用僅有他們兩個才能聽到的音量說：“換屬于你們的，也屬于三界的未來。”

——别浪費她應心聲召喚犧牲這一次啊。

她将那二人推開，向着他們各自的陣營推去。那倆人全然愣住，被推得徑直向下落去，連飛行穩住身形都忘了，還虧了眼疾手快的屬下接了他們一把。

“别意外，别難過，與你們無關，是我一直受某種……嗯，天外來音指引，而我竟也願意被如此指引。”

被推開前，凱爾文和晴霁都聽到了這麼一句。

“三界不甯，神魔抗衡，我覺得你們是被利用着的，也覺得我是被利用着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天外有天，我們可能太過于渺小。”

艾米利娅無奈地一攤手，而後又下定決心似的握住了雙拳。

凱爾文和晴霁遠遠地朝她看過來，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波動，但她的身形猛然一顫，緊接着周身便像是蒸發了似的，身體破碎，風化，快速地消逝着。

自爆！凱爾文瞳孔一縮，飛奔着趕了過去，趕至小姑娘的身前，卻怎麼也攏不住她碎掉的身形。

“為什麼？”凱爾文顫抖着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