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的話，我找個日子把它們移植到你家去，反正這些本也是為你種下的。”

“不必了，移植到我家反倒浪費。”

迪勒亞斯聽着她這話，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真的下定決心了？”

“什麼？”

“為了一些不值得的人，顧念一些不值得的事而搭上自己的性命，你真的已經決定了嗎？”

伊紗塔麗頓了頓，“你知道了啊？”

“小公主……我們好歹也認識這麼多年了，看見你的表情，我就多少能猜測到你的想法。”

“那我很高興你能這麼了解我。”伊紗塔麗垂下頭，踢了一腳散落的小石子，“你知道了，那我也不瞞你。伯爵，幫幫我吧。”

“你想我怎麼幫你？”

“分一些你的血給我吧。”伊紗塔麗笑眯眯地看着他。

迪勒亞斯微微一怔，“從前被兩種不同血液在體内沖撞時，你受了那般苦楚都不肯補充我的血液，怎麼現在……”

“今時不同往日，我需要将自己的身體改造得更接近血族。”伊紗塔麗笑容不變，“其餘的你不用問了，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的。”

迪勒亞斯：“……”

他認命似的歎了口氣，施動魔法凝結了水汽，變出一隻小小的冰杯，割了血來遞給伊紗塔麗。

“多謝了。”她誠心誠意道。

“我還能再見到你幾次呢？”迪勒亞斯忽然發問。

“嗯……”伊紗塔麗認真地想了想，“這個我沒法向你保證啊，你要是真的想多見我幾面，要不這些日子就住到我家去？我是歡迎的。”

夜風吹過，迪勒亞斯的銀色長發襯着淨透的月光輕輕舞動着。

伊紗塔麗抿了抿嘴唇，歪着頭去打量他的神色，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道：“别這副表情啊，伯爵，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嘛。”

迪勒亞斯賭氣似的别過了頭。

“我畢竟是個人類，兩百年的時間我真的已經活夠了。放我離開也未嘗不是對我好，是不是？”

伊紗塔麗試圖哄他，“你别現在就哭喪着臉好吧？搞得我好像明天就要死了似的。”

“你可别說話了。”迪勒亞斯咬緊牙關，“我就沒見過你這麼安慰人的。”

伊紗塔麗笑了，“行，我閉嘴好吧？”

她并沒有因為夜色已深，就産生在血族城堡借宿的打算，而是準備披星戴月地回自己的地盤去。迪勒亞斯看出她的意思，一聲不吭地陪着她往回走。

“你真的原諒了過往一切，真的願意繼續為這片大陸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守護注定維持不了永遠的安定嗎？”

伊紗塔麗淡淡笑着，平靜且認真地回應道：“我說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是被操控的，是被注定好了的，你信嗎？”

“什麼……”迪勒亞斯茫然，背後隐約發涼。

伊紗塔麗所說之事聽起來荒謬，沒什麼可信度。如果是别人說出這種話，他大概會覺得此人神經。

但是，說這話的人是伊紗塔麗啊，他沒法不信。

她一定是察覺到什麼了，她所預感到的一定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真相。

“伯爵，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從很久之前就感覺到了，我的人生，我的思維，我的選擇，都受某種莫名的力量操縱和影響。”

“這種力量在弱化我過往存在的諸多恨意，也在激化我曾經有過的博愛之心，這一切都仿佛在催促着我，要我再一次守護我也生活着的這個世界。”

“我抵抗不了這種影響，它大概是存在于我的靈魂深處的。阿菲特說我是神明遺澤，或許這份始終被迫維持着的善良，原本是繼承于真神的吧？”

“真神……”迪勒亞斯不屑，“我不管什麼真假神明，我隻想知道你是否心甘情願？”

“奇怪的就是，雖然能夠意識到那些若有若無的飄渺之物在影響我的所思所想，但扪心自問，那種力量希望指引我走的方向，我竟然還是願意去走的。”

迪勒亞斯的神情驟然一變。

“或許真的是因為活得太久了，受夠了這世上的一切，厭倦了常還出現在我面前惺惺作态的人們。也或許我真的還放不下曾經的驕傲，我還想再一次看到從前那些真心敬仰崇拜我的臉孔，還想聽到他們誠懇呼喚着我，叫我一聲公主。”

迪勒亞斯緊皺眉頭，閉上了眼，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你這輩子就是操心的命，怪就怪你心軟，太容易原諒，也就更容易被辜負。小公主，心軟是病，得治啊。”

“你說得對。”伊紗塔麗認同，頗為認真地點了點頭，“有機會我治治。”

說話間，他們一起穿越了伊紗塔麗設下的那片結界，走回到高大古老的城堡前。

“夜貓子，白天睡了那麼久，晚上還困嗎？”伊紗塔麗走進門去，低聲詢問身邊晝伏夜出的血族伯爵。

迪勒亞斯搖了搖頭，“我不困。”

“但我困啊，我去睡了。你就回你的客房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迪勒亞斯看着她徑直走向一樓的長廊，“你今晚睡哪裡啊？”

“睡我原來的房間啊，不然回藏書閣和萊洛一起擠狹小的床嗎？”

迪勒亞斯見她扭轉門把手進了她從前的房間，竟有些放下心來，慶幸她沒真的去和萊洛共睡一室。

他覺得自己這時候了還吃這樣的醋，有些不可理喻了。

昏暗的房間内，伊紗塔麗坐在床邊，脫了高跟鞋，蜷着身體躺在了床上。她将被子掀開一角搭在身上，盡量汲取着溫暖。

她并沒有很困，卻感到十分疲倦。當她放松了心神，清空了腦海中紛亂的各種念頭，合上雙眼的一刻，清晰的意識便也随之飄遠了。

她久違地做了一個夢，是一個平靜安和的夢境。

夢中她置身于一片純白的花海之中，一襲淺藍色的長裙曳地，偌大的太陽懸在高空，溫暖的陽光灑滿她的裙擺。

輕柔的風掠過她的發尾，她扭轉回頭，便看到遠處有許多人影在向她走近。

那些人定格在不遠處，不再朝她繼續靠近。

她看不清楚，卻直覺那些是她的故人。

羅納德，芙爾娜，歐蒂雅，貝卡，阿莫，雷奧，從前的萊洛，更年輕些的迪勒亞斯……都是故人，是從前的熟人。

他們在向她招手，在遠遠地呼喚她。

伊紗塔麗望着他們笑了起來，而後也擡手招了招，回應了他們。

她主動向他們走去，一步一步的。

“等等我。”夢境之中，她無意呢喃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