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很快在房間中收拾出一塊空地,盤膝而坐。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難得看出了緊張不安。
片刻後,他仰頭,望着居高臨下站在他對面的少女,釋然地輕笑了一聲。
“人間信徒不知内情,而諸神大多信了我編造的謊言,認可我聲稱丢了神格的解釋。他們比我還要期待,有朝一日我能找回神格。因為許多神明的存在也是要仰仗太陽的,他們和普通的信徒一樣,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我有時覺得他們可憐,明明也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卻因生活在當前這個界面上,必須得依靠太陽的力量才能繼續生存下去。但更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更可憐、更可悲。”
艾文牽起嘴角,平靜淡然地對愛琴笑着,“我這麼說,不是想賣慘為自己開脫。我承認,為了自由放棄神格,離開封印之地,卻還占據着這個名頭,忝居神位之時,我就錯得很離譜了。”
“現在我躊躇、無措、痛苦、不安,這都是應得的報應。”
愛琴沒有借機批判他,艾文的神情怔怔,時而雙目瞳孔凝滞,像在出神。
他在回憶自己至今為止的人生。
因為不知道将太陽神的力量全部歸還正主後,他會落得什麼下場,所以他現在所說的一切,都是遺言。
“雖然不配為真神,但我真的已經盡力了。”艾文緩緩吸進一口氣,依然直直望着愛琴。
“凡是作為神明該做之事,我都盡力去做,能做到最好,絕不留一點瑕疵。我不吝惜消耗殘餘的力量,我也不怕會煙消雲散。”
“可假的成不了真,無論我如何粉飾,多麼拼命。”艾文苦笑,連連搖頭,似是悔恨,“如今我要将力量還給你,也并非為了逃避與推卸責任,而是我力所不能及之事,唯有你才能做。”
“人間災禍頻頻,我晝夜都能聆聽到信徒的祈願。他們祈禱,他們哀嚎,我能體味到他們的痛苦,我不能視而不見,漠視他們的苦難而無所作為。”
“可我作為不了的,便隻能拜托給你。”艾文示意愛琴坐在他對面,他調動全身運轉着的力量,厚積薄發在雙掌,抵着愛琴,要将力量傳遞給她。
“我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後名聲盡毀,人人得而誅之。”當愛琴盤膝坐下後,艾文如此說着,即便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我痛苦、畏懼了很久,我知道我是自作自受,但我終于要解脫了。”
愛琴目光複雜地望着他,始終不發一言,默默感受着他的決絕。
直到,那人忽然說——
“我也不後悔,因為海下實在太黑、太冷,即便是死,我也不想回到那裡。”
愛琴的神色中漸漸染上了動容。
“謝謝你。”艾文合目,露出輕松的笑容,“謝謝你願意聽我說完這些。”
下一秒,屋中光芒大盛。
金色的、奪目的光亮,在這一刻幾乎凝為實質,如流動的液體般,從艾文的身體中剝離出來,環繞在空中,向着愛琴包圍,在她周身架設起一道蜿蜒光橋。
光芒層層疊疊,如紡紗輕翼飄動,卻也厚重深沉。它承載着無上的力量,洶湧如潮水,灌入愛琴的四肢百骸。
在這一刻,新舊兩神交接完畢,真正的太陽神終于降世。
愛琴閉目消化湧入的新力量,與她完全同源的神力歸來,她能察覺到自己正變得完整。
與之相反的是艾文。
旁觀一切的蘇映溪,此刻正看着艾文衰老萎縮。
失去了護體的最後一絲神力,艾文沒有死亡,也沒有消散。他化作了完全意義上的人類,但再維持不住神明千百年不變的年輕容顔。
金色柔軟的發絲變得枯燥發白,幹澀墜地。挺拔的背脊彎折,佝偻着盡顯疲态。
血管清晰地遊走在皮膚之下,形成青色的紋路。而那張刀削斧鑿般精緻的臉孔,短短幾息之間便生滿了皺紋,眼周與臉頰的皮膚松弛下垂,他垂垂老矣。
的确,艾文沒有立即死亡,但他會徹底成為人類,失去倚仗的力量,失去神位的庇護,失去曾擁有過的一切。
蘇映溪覺得可惜,但她卻沒在艾文臉上看出同樣的可惜。
那個人,反而很高興。
“做普通的人類沒什麼不好,這簡直是造物主給予我的恩賜。”艾文說,“我終于也可以像人類一樣,渺小卻自由的活一場,而後再順其自然地死去。”
蘇映溪微微皺眉,人類遠沒有艾文想象的那麼自由,渺小卻是真的。
被局限在一個制定好規則的界面,對所處的時空中随時可能發生的危險無知也無覺。
這樣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
不過,艾文不在乎。
艾文先一步站起來,他的背脊像是被壓垮了一樣,再也直不起來了,變成了人間最普通不過的六、七十歲老頭。
但他還是很有風度,對愛琴伸出手,準備拉她起來。
愛琴看了眼面前那隻蒼老的手,猶豫了一瞬後,搭着他借力起身。
“謝謝。”她說。
而後,大約也是為了表達感謝,她對艾文說:“或許,我可以出面,在神域衆人面前為你開脫出一條路,令你不必成為衆矢之的。”
蘇映溪笑歎一聲,果然,愛琴心軟了。
她想找個什麼借口,以真正的太陽神的名義,為艾文脫罪,從此一筆勾銷他侵占神位的罪責。
但出乎意料的,艾文拒絕了。
他老邁的臉龐上露出飽經風霜的微笑,平靜淡然,無懼無畏。
“一個謊言,要用接下來無數個謊言去圓。我做錯過一次,飽嘗煎熬的滋味,便不想再繼續錯下去。”艾文說着,頓住喘了兩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