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跑到城外,王府的下人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疑惑世子和兩位少爺為什麼會帶兩具死屍回來,又馬不停蹄地叫人牽來三匹馬,随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城外荒野,這裡隻是簡單搭着幾間草棚,人倒是不少,稀稀落落地連個落腳地都沒有。外邊用木籬笆高高的圍了一圈,門口處守着幾個人,正打着哈欠。
見到王糾裡面打起精神來,搓着手恭維地迎了過來:“大公子今日來巡查?”
王糾隻是簡單地‘嗯’了一聲,就拉着他們二人走了進去。
王支也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四處張望着。他是知道難民們都被安置的,隻是不知道安置在這麼個地方。
每個人身上都穿着破破爛爛的衣裳,像是一塊塊幹癟的木頭,即使在陽光下也好像是久不見太陽,泛着股病态,眼神麻木。很多小孩甚至是沒有穿任何東西,也是幸好現在是夏天,要是冬天怕是要凍死一群人。
“快快,那錦帕捂好口鼻!”王糾說着趕緊丢了塊帕子給蕭翎。
“雖然疫病應該是止住了,但不确定是不是有漏網之魚。”他補充道。聽他這麼一說,蕭翎二人也趕緊用錦帕捂住了嘴和鼻子。
見有人來,幾個頹廢坐在草棚外的人好似才有了那麼幾縷光,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趕緊推搡着自己的兒女向他們圍了過來。
“大人,您看看,沒病,隻要一兩銀子就能帶走!” “好養活,隻要給口吃的就行!”有男有女堆在蕭翎他們三人面前,如潮水一般拼命地把自己的孩子往他們面前擠。
那些孩子也和大人一樣,面頰凹陷,嘴唇幹涸,瘦瘦巴巴的像是幾個小猴子,正睜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他們。
蕭翎注意道這些孩子頭上都插了根稻草,他突然明白了,那是賣小孩的标志。蕭翎捏緊拳頭,指甲狠狠地刺入皮肉,痛感瞬間沖擊着他的大腦。他靠着着縷痛感支撐着自己站穩。
他覺得現在好像是呼吸不過來了,胸口處也泛着陣陣鈍痛。
他們也并不是想賣了自己的孩子,隻是大人都活不下去了,把小孩賣給大戶人家反而還能活下來……
蕭翎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這才是真實的青州啊……
是真正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王家每日的膳食都是用的曲水流觞的形式。在王府内有一條貫穿的小溪,每日廚房就将飯食放在小溪上,住在上流的往往能有更多的選擇,而下流的就隻能撿些上流貴人不要的。為了讓全府都能用上,每日都做三倍的量。
蕭翎一開始覺得很有趣,隻是現在他突然想到每日王家都要剩那麼多飯菜,而這些流民卻是連一口飯都吃不上……
他像是定住了一樣,久久沒有動作。
蓦然地,他看見口大鍋,正在咕噜咕噜煮着些什麼,蒸騰的熱氣漂流而上,似乎還有些香氣,隻是好像周圍人再怎麼餓,也沒有去搶。
很突兀。他這麼想着。
蕭翎想不明白為什麼,那一刻,他沒想到,就這個畫面自己會銘記一生。
那是個狀若癫狂的老頭,頭上甚至是有蛆蟲在蠕動,渾身散發着惡臭,渾濁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
蕭翎推開重重人群像那老頭走去。看見他走向那老頭,周圍的人群,瞬間沒有在跟着,隻是還在糾纏着王糾和王支。
他走到老頭面前,瞬間擋住老頭身前的日光,投射一片陰影在老頭身上,老頭像是整個人都籠罩在暗處,
老頭看見有人來,擡頭沖着蕭翎突然笑了笑。他說:“後生,要不要吃點?”
那鍋被掀開了,蒸騰的熱氣瞬間撲向蕭翎,阻擋了他的視線。熱騰的水汽撲面而來,他幾乎是被熏得睜不開眼。
待熱氣飄遠,他猝不及防睜開眼睛看見——那是隻被煮道發白的手,上面還飄着點浮油。不知道煮了多久了,軟坨坨的,好像馬上肉就要全落下來,變成幾塊骨頭。
那是人肉啊……
“啊——!”蕭翎聽到自己在尖叫,耳邊似乎一切嘈雜聲音都沒有了,剩下的隻有自己的尖叫聲在腦海中回蕩
。
他怔怔地,一動不動,似乎是塊木頭,雙眼不可置信地瞪大,面前的老頭似乎是看出他不吃,自己連湯帶水倒在地上拿起那隻手就啃了起來。蕭翎瞳孔不自主放大,他甚至能看到他吞咽時滾動的喉結,和脖子上發黑的血管。
‘嘎吱——’那是骨頭與牙齒互相碰撞的聲音。
“世子,我們不看了,我們走!”王糾抱住他,遮擋住他的視線。王支也從後面抱住他,三個人此時像一塊肉夾馍。其實看着挺可笑的,不過現在也無人有這個心情。
王糾拿起塊銀子往塊空地上丢去,瞬間人群炸作一團,紛紛前仆後繼地向那塊空地跑去,眼前瞬間沒了阻擋。
他們就這麼擁着蕭翎走出人群。
蕭翎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上馬的,等他意識回籠是自己就已經在馬上了,正在慢悠悠地朝着王家走去。周圍依舊是草木葳蕤,天光正好。隻是他如墜冰窖,一層一層的冷汗打濕了他的鬓角。
直到這一刻蕭翎才看到了真實的青州。
“哎,往好處想,這些百姓起碼還沒有到吃人的地步……那個老頭不算,他、估計瘋了。”王支見蕭翎回過神來,于是試着開口,他現在也怕的發抖,隻是比蕭翎好些。今天這事實在是沖擊太大了……
蕭翎回頭對上王糾,逆着光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的。他……是帶着怎麼樣的心情知道這件事的呢?還是說他一直都知道,對于他來說隻是一件平常事?
此時他腦海中亂做一團,胡亂地想着一些有的沒的,蕭翎其實總會莫名其妙由一些事情聯想到早已被他遺忘的東西,然後在腦子裡瞎琢磨。
‘禮部侍郎前些日子娶了第六房妾室不要被拿到朝上彈劾了一番嗎’他想起之前和父親的對話——
當時他隻當是那些言官們正的沒什麼彈劾了,但他好像瞬間頓悟了,現在想想禮部侍郎一個寒門科考當官的,要養着自己那一堆窮親戚,是出了名的入不敷出,是哪來的銀錢取六房小妻的?
那根本不是彈劾他沉迷女色,而是在彈劾他貪墨啊…